第12章
姜肆咋舌,薛準比她想象中要“年輕”一些。
她原先還以為薛準四十二了,臉上會和尋常年紀大了的人一樣生出褶子。
姜肆死得時候姜太傅也是四十多歲的年紀,比如今薛準大幾歲,因為姜肆有哥哥,但是姜太傅一向不太注重個人形象,或者說是審美歪了點。
姜太傅極其向往那種傳言中的清癯夫子,所以留了一把山羊胡,說是這樣別人一看就知道他學識淵博。
嗯……雖然他每日精心打理胡子,可難免看着還是個糟老頭子。
所以姜肆最開始還以為薛準指定也成了個糟老頭子了,畢竟他爹能因為別人看着更文雅留胡子,薛準也可能會因為能看起來更威嚴留胡子吧?
可如今見了面,她發現薛準沒有留胡子。
她眼神很好,隔得有些遠她也能看清薛準的臉,下巴上一點兒胡子也沒有,打理得幹幹淨淨,除了眼睛透露出來的一點兒疲憊,其餘看不出來分毫。
姜肆想起了從前。
上輩子她看上薛準以後想辦法去接觸過薛準,畢竟是兩個人後半輩子相處,她總要問一問另一半是什麽想法,而為了讓薛準心動自己的提議,她每次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出門,比從前要認真幾分。
如今薛準這樣,倒有點像她那時候。
薛準很快就進了裕王府,而梁安他們這些人卻守在了外面,一個人都沒有跟進去。
姜肆猶豫了一下,還是打算偷偷過去看一眼。
反正整個裕王府裏也只有薛準一個人。
打定了主意以後,姜肆繞路到了裕王府的後門。也得虧這麽多年過去了,這一片的布局都沒怎麽變,裕王府的格局也沒變,她還能輕而易舉地摸過來。
王府的後門緊鎖,牆也有點高,但這難不倒從小就喜歡爬樹翻牆的姜肆,她小心翼翼地翻進了裕王府裏——也多虧了當初的薛準,說什麽要讓她懷念以前在姜家為所欲為的日子,給她在後院種了一棵能讓她爬上爬下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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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過去,這顆樹枝繁葉茂,都快伸到牆外了。
姜肆回頭看了一眼它,輕輕拍了拍樹幹,扭頭往裏面去了。
薛準是光明正大進來的,比她速度要快得多,早就已經去裏面了,姜肆怕撞見他,沿途都小心翼翼地躲藏着,一邊藏,一邊悄悄觀察裕王府的擺設布局。
讓她意外的是,裕王府的擺設仍舊是之前的樣子,裏頭的每一件擺設都是姜肆帶着丫頭們親自布置出來的,她對哪個花瓶擺在哪裏都熟記于心,更別說她死之前還在整理庫房,累極了,才喝了一杯端上來的毒茶。
往事不提,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裏升起無限的疑惑。
薛準為什麽要把裕王府的布置保留?
她雖然是富貴鄉裏長大的,卻也不是鋪張浪費的性子,沒辦法,之前她剛嫁給薛準的時候,薛準窮得叮當響,又不肯輕易動用她的嫁妝,兩個人日子過得相當拮據,除了姜肆自己的那部分,府裏的開支一省再省,如此影響之下,她也就養成了節約的習慣。
要是薛準死了她活着,她指定是要把他以前常用的東西收起來的。
她懷着疑惑走到了她常住的那間房,裏頭暫時沒人,她也就大着膽子推門進去了。
關上門,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裕王府外面的布局和從前一模一樣,除了院子裏那些無人打理的花草枯敗了,也就這間房間裏的東西變了。
多了很多的書。
姜肆房間裏原先的一個多寶櫃被換成了書櫃,上頭的瓷器擺設也不見了,上面都擺着一些書。
她去翻了翻,裏頭大多數的書都是志怪異文,還有一些是風俗民記,她甚至還看見了新鮮的話本子。
有一本《銀海燈籠》她剛出宮的時候路過書肆還看見在熱賣。
她有些茫然和疑惑。
整個裕王府破敗成這個樣子,外面的爬山虎都滿牆了,薛準也不叫人打理,反倒精心維護着裏頭的擺設,還有心思在她房間裏擺上新鮮的話本子?!
姜肆以前倒是喜歡看話本子,可惜她爹不給她看,她只能自己偷偷地看。
現在房裏多了這麽多的話本子,要不是顧忌着還有另一個人在,她都想打開來看上兩眼了。
屋外忽然傳來一點兒細碎的腳步聲。
姜肆一驚,下意識地環顧周圍,然後想起來了自己床板底下有個空間,原來她沒想弄這個空間的,可是打床的時候木匠說這樣床裏頭能放下更多的東西,她也就同意了,後來床搬進來,她也沒往裏頭放過東西,連薛準都不知道這床是個半空心的床。
她快速掀起床板,躲了進去,在腳步停下的瞬間,從床裏伸出手把床角的被褥重新抻平。
吱嘎一聲門響。
姜肆透過床板之間的縫隙,看見門口的人走了進來。
果然是薛準。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姜肆很有印象。
那是有一回她和薛準跟着先皇去狩獵,哪怕薛準不受寵,這種大型露臉活動他還是要參加的,否則總會被诟病,往往這種時候也是他們來之不易的輕松時刻,先皇忙着樹立自己的威風,兄弟們要展現自己的能力,而薛準呢?
他一個不受寵冷宮皇子,還真沒必要這麽努力,要是表現好了才叫紮眼。
所以他就裝傻,帶着姜肆在草原上溜溜達達,兩個人騎馬到處逛。
宮廷裏有畫師随行,那一日瞧見他們并馬而行的背影,忽有所感,下筆如有神,繪下了那張騎馬圖。
雖然是背影,卻頗為生動,戀人、駿馬和微風撫草,氛圍很不錯。
薛準珍之藏之。
那天他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姜肆屏住了呼吸,心底泛上複雜的情緒。
她不是傻子。
在疑惑薛準為什麽來到這裏的時候,她就已經想起了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薛準穿着舊衣一個人來到裕王府,其中的含義不必言說。
她也沒辦法騙自己說薛準是來做戲的——都二十年後了,他還是一個人獨自前來的,他做戲給誰看呢?有什麽意義呢?
薛準進門以後熟門熟路地去找了一本話本,然後坐到了旁邊的軟榻上,慢慢地翻了起來。
姜肆仍舊看着他。
她記得薛準并不喜歡看話本,就像他根本不信佛一樣,整個裕王府只有姜肆自己喜歡看話本子,薛準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經史子集,每次他們倆坐在一起看書都是各看各的。
姜肆對話本的愛好很廣泛,什麽題材都喜歡,狐妖書生、紅娘姻緣,甚至奇詭怪談她都愛看,每每她為話本之中的故事驚嘆,薛準都會默默看她一眼。
他對姜肆看雜書并沒什麽意見,只是經常板着一張臉告訴她看這些東西可以,但不能信,不信神佛、不信怪異,維持本心。
可現在薛準在看話本子。
還是《銀海燈籠》,如果姜肆沒記錯,書肆宣傳說這本是海底鲛人的故事,什麽人死之後靈魂飄向歸墟,如果人間有人牽念,死人會借着鲛人之身複活,從歸墟洄游而上,回到人間。
她當時聽了一耳朵,沒太在意。
現在她窩在床裏,看薛準坐在那裏看話本子,總有一種怪異的陌生。
人還是那個人,但并不像從前那樣完全熟悉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從前聽說的那些前朝的皇帝們,皇帝們的年紀越大,就越發追求起傳說中的神佛之說和長生不老之道,薛準不會也這樣了吧?
前朝的幾個皇帝前期何嘗不是個明君,後來開始信奉長生之道搞得民不聊生,宛如變了個人似的,現在薛準如此,她很難不會多想。
心裏亂七八糟的想法流轉,不知不覺的,她感覺自己半邊身體都麻了。
在床底呆得太久了,又是那麽小的一個空間,一直僵持着不動,自然麻了。
她想纾解一下自己的痛苦,可身下是木制床,她怕自己一動就發出聲響,被薛準聽見了發現她的存在。
話本裏的複活歸話本,這東西放到現實裏,保準能把人給吓死。
不僅僅是吓死,說不定她還被囚禁起來。
她并不覺得自己和薛準成婚三年的感情有多麽深,深到能夠讓他忽視自己複活的驚聞。
她不信任薛準。
或者說,從她重新活過來開始,她不信任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房間裏寂靜一片,姜肆保持着側看的麻木動作,眼睛長時間在黑暗裏,隐隐有些發暈。
可她還是看見了薛準的動作。
他放下書,伸了個懶腰,慢慢地走向了姜肆藏身的床鋪。
身上那件舊衣被他解開了腰帶,脫下挂在了旁邊的木施上,露出裏面穿着的白色中衣。
姜肆意識到,他可能要躺下來休息。
她的呼吸更輕了,同時慢慢調整着自己的姿勢,在薛準坐下來的一瞬間,她将自己躺平。
身體翻動的輕響被掩藏在了那一下嘎吱聲裏。
薛準并沒有察覺。
春日的被褥輕薄,底下只墊了一層薄薄的墊子。
隔着床板和墊子,相隔二十年的夫妻,終于再度躺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