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薛檀雖然有些不高興,但這種不高興也很快消散了。

他實在是個很好哄的孩子,只要把其中曲折跟他掰扯清楚,他也能夠接受,還說會常來看她。

所以姜肆很快就收拾包袱進了未央宮。

梁安把她安排在了殿內,開始的時候還問了她認不認字,姜肆猜他是不是想讓自己去做伺候墨水的宮人,她立馬拒絕了。

開玩笑,楚晴一個鄉野出身的女孩,怎麽可能認字。

然後就被分去了茶水房。

實際上她才進未央宮的時候就發現了,未央宮一個女宮人都沒有,別說紅袖添香的事情了,連茶房裏沏茶的都是小舍人——她一個女人能進未央宮,簡直就像是猴子群裏混進一只兔子。

明裏暗裏窺視探訪的人簡直層出不窮。

但薛準好像忘了她這個人一樣,從來不見她,而梁安呢?他大約也是看出來了楚晴樣貌和姜肆有三分相像,所以一直不曾讓姜肆到未央宮殿裏去,只讓她老老實實地呆在茶房,連內殿的門都不會讓她進。

姜肆樂得自在。

雖然進了未央宮和兒子面對面的時間變少了,可也不是完全見不到的,有時候薛檀下了朝就會跟着薛準進未央宮,每每那個時候她總能和他說上兩句話。

剩下時間她都窩在茶房裏,秉持着老老實實才能善終的信念泡茶。

不過幾天的功夫,那些窺視的人都散光了,實在是雙方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同,一個看着愚笨老實,另一個心裏毫不在意,看着沒什麽勁頭。

唯有姜肆偶爾能察覺到那種暗中的觀察,她覺得是薛準疑心病還沒有消失,把她弄進未央宮,一是為了讓她遠離薛檀,二就是完全不信任她。

甚至姜肆還有一種詭異的想法:她這張臉放在這裏,模樣那樣像,是不是薛準以後完全不會讓她嫁人?雖說姜肆自己也完全沒想到嫁人這個事情吧,可他這個态度就忍不住地讓人容易多想。

想他是不是覺得樣子太相似,她嫁人以後是在給他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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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被自己這個想法惡寒了一下,手一抖,不小心往茶瓯裏多放了一撮葉子,原先淺淡的茶水瞬間散發出濃烈的茶湯香味。

她立馬想要重新泡。

薛準喝茶,但從不喝酽茶,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酽茶不過午,夜裏無酣眠。

濃茶喝多了睡不着覺,太過鬧騰。先皇卻喜歡熬得酽酽的茶,前朝時候他們這些皇子坐冷板凳,就靠着茶房泡的一杯濃茶醒神添暖,薛準不愛喝,卻難免口渴,所以常常在宮裏呆上半天,回來以後整個人就蔫蔫的。

晌午時分人打蔫兒,夜裏卻愛鬧人,連帶着姜肆也不待見酽茶。

可她正想重新泡,梁安就進來了,說安平郡王來了,又催着小舍人們上茶。

那濃的過分的茶立馬就被端走了,姜肆攔都來不及。

梁安輕手輕腳把茶端上去,然後就開始當影子。

安平郡王是恒親王的兒子,今年二十出頭,比薛檀大兩歲,恒親王生得大腹便便,安平郡王卻很清俊,甚至有種唇紅齒白的貌美。

他坐下第一時間就是喝了一口茶,然後眉頭忍不住地皺了起來,沒說話,卻把茶碗放下了。

薛準從公文裏擡起頭,看他一眼:“又來混茶?”

安平郡王坐直了身體,下意識露齒笑:“可不,我爹那個人您也知道,和先皇一個口味。”

梁安眼皮子一跳,覺得安平郡王實在有些天真過了頭。

陛下不受先皇喜歡,連提起都覺得晦氣,雖說恒親王和陛下關系尚可,那您這大喇喇地提起恒親王肖父,那不是紮人肺管子呢麽!

可安平郡王完全看不出有什麽忌諱的,還說:“不過我不愛喝那口,味兒太重,您也知道,府裏我爹當家做主,下頭的人都跟着愛濃茶呢,喝來喝去還是您這裏的茶好喝。”

薛準沒有想象中那麽生氣,甚至笑了一聲。

安平郡王又說:“不過今天您這兒的茶不對胃口了,太濃了。”

薛準疑惑地“哦?”了一聲,端起手邊的茶盞嘗了一口。

上好的信陽毛尖本來味道就濃烈一些,所以他茶房裏的茶都會泡過三四遍才端上來,今天這一口喝下去,倒像是第一泡似的,透着艱澀。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想起茶房裏換了人,當着安平郡王的面卻沒說什麽,只吩咐人再重新上茶。

再端上來的,就是他熟悉的茶味了。

可他還惦記着上一杯。

自從他當了皇帝,成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以後,宮裏伺候的人就愈發體貼起來了。

以前在宮裏步步維艱,連吃什麽喝什麽都身不由己,每次進宮喝的那一盞濃茶尤其讓他能夠意識到其中的差距,而等他登基之後,別說普通濃茶,就算是南蠻那一代上供的古樹茶,宮裏頭的人都能想辦法給它泡得既淡又不失清香。

所以此時此刻,他喝到這杯濃茶,心裏并非生氣和覺得被冒犯,而是懷念。

懷念的并不是從前自己經歷了多少苦難,也不是別人的冷待欺辱,而是那些凄風冷雨裏,帶給他溫暖的人。

他和姜肆的相遇其實也很俗套,被冷落不受寵的皇子因為父皇礙于情面所以不得不在宮宴上露面,因為不受寵,所以位置偏僻,連衣裳都是新趕制出來的,那些宮人們只知道他是個十七歲的皇子,卻不知道他常在暴室,身材比起正常十七歲的孩子太過消瘦,所以那衣裳甚至有些不合身。

在他跟着趾高氣昂的舍人們前往宴客的地方時,他碰到了姜肆。

那是宮裏永巷的其中一支小巷,他穿着不合身的、肥厚臃腫的棉袍遇見了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姜肆。

現在的他對那張臉都記憶猶新,他從未見到過那樣柔軟漂亮的宛如鮮花一般的粉潤臉龐,和暴室之中那些衣衫褴褛的滿臉麻木冰冷的宮人完全不一樣。

她鮮活漂亮。

那種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輕易就能點燃他眼中的枯寂。

對方連他的名字或許都不知道,他卻開始悄悄地關注着她,下意識地在每一場來之不易的宮宴裏尋找她的影子。

她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關注一個人久了,關于她的聽聞就總是不自覺地傳進他的耳朵裏,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刻意打聽還是無意得知,他開始知道,她是姜太傅的女兒,這場宮宴本來是為了給皇子們選妃,而她是被父皇看重,準備給太子當太子妃的女人。

在姜肆主動找到他之前,他一直覺得他和姜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一個是懸挂在天空之上的月亮,一個是太陽光之下暗黑的影子。

他承認自己或許曾經想要靠近過月亮,可每次他這麽想的時候,只要一低頭,他就能看到自己不合群的影子——鞋底的泥和天上的月亮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

如果不是姜肆挑中了他的話,也許他會一輩子都成為腳下的一灘泥。

“陛下?”安平郡王遲疑地看着他,“您在聽我說話嗎?”

薛準恍神:“你說到哪兒了?”

安平郡王:“……”所以果然沒聽我講話是吧。

他只好又說了一遍:“我娘最近催着我娶媳婦兒,但是我跟她說這事兒還得您同意,把事情拖延下來了,回頭您碰見我爹我娘的時候可千萬幫我兜着點兒。”

薛準說:“你年紀也大了,該成親了,你爹娘着急也正常。”

他們那一圈皇子,誰不是十七八歲就成了親?誰知道到了下一代了,成親的年齡愈發晚了:“今年宮裏新進宮了一批家人子,回頭朕看着幫你挑個合适的。”

三下五除二把安平郡王安撫好,他端茶送客了。

他倒也不是敷衍安平郡王,他的兄弟們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恒親王和底下的幾個弟弟,恒親王又一向是個“心寬體胖”的人,和他說得上幾句話,安平郡王是恒親王的兒子,他的親侄子,就算看着恒王妃從前是閨中好友的面上,他也會善待安平。

嗯,如果安平能再聰明點,他興許還會委以重任,現在麽,算了吧。

他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把陣地轉移到了窗邊的小幾上,正準備繼續批折子,忽然看見了空置的茶碗,随口問了一句梁安:“那個人這幾天幹嘛呢?”

梁安低頭:“回陛下,她一直老實呆着,除了太子殿下以外,從未見過旁人。”

薛準眉心褶起。

按理來說,他不該對這個人過多關注,她和姜肆相似的容貌只會給他帶來不适和迷惑,于公于私,他都該把她放到宮外去,離他遠遠的才好。

可鬼使神差的,他并沒有那麽做。

并非是透過她那張臉懷念姜肆,那太過惡心了,既惡心他,也惡心死了的妻子。

他就是隐約有種不願意放她離開的預感。

在他懷疑人生的時候,被他刻意拘着的姜肆悄悄走到了門邊,一邊焙茶,一邊豎着耳朵聽起了八卦。

小舍人說:“這個月的月例銀子是不是還沒發?娘娘是不是忘了?”

姜肆指尖被竹片燙了一下。

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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