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桌上的水已經涼得透透的了,這還是才剛她回來的時候,那個幫她處理碎片的王舍人幫她倒的。
姜肆一口沒喝,微微發着呆。
她當初進宮是因為想要擺脫楚晴被父母賣到杜府當妾的命運,如果沒有韓內侍他們路過,她也會想別的辦法逃走,頂多為了路引和戶籍的事情多費一些力氣罷了,後來跟着韓內侍進宮,她最初想的是掙到足夠的銀錢就出宮獲取自由,後來意外知道薛檀還在,就想看看薛檀。
再到如今又碰上了薛準。
一個又一個意外,讓她不由自主地就停留在了宮裏。
而和薛準重逢之後,她選擇了逃避。
沒錯,就是逃避。
畢竟現在已經是二十年後了,任誰被毒死以後重新活過來,還“偷”來了二十年的時間,都不會想再去過之前的生活的,尤其是她這樣已經死去多年的人。當她選擇用楚晴的身份一直活下去,就意味着她已經抛棄了自己的過往,選擇了重新開始。
如果沒有重新開始,她還是原來的自己,或許她會選擇尋找自己被毒死的真相,可是如今以楚晴的身份,她憑什麽能夠安全無虞地挖出真相呢?
難道從頭開始進宮,然後細細籌謀、以身涉險嗎?
那實在太麻煩和費勁兒了。
所謂的麻煩,對于她來說,就是擔憂自己死而複生的秘密暴露。對于薛準來說,重新活過來的妻子該如何處置也是個問題,立模樣相似的人為皇後?還是暗中将她處理?總是難抉擇的。
姜肆明知道現在已經是二十年後了,可是進宮以後她刻意沒有去打聽有關薛準的消息,心裏在想着,或許薛準早就有了嬌妻美妾、三宮六院,有權有勢有錢,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但現在,她被卡死在了這個猜想的開頭,無法再自欺欺人了——薛準的後宮,或許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在替她守寡嗎?
她有無數次的機會确認薛準始終一個人,但是她自己放棄了,因為覺得沒必要,不想給雙方帶來麻煩,本就不該有過多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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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難道時間還能重來麽?
只會讓她生出迷茫、躊躇不前罷了,一如此刻一樣。
她正出神,門口塞進來一個圓圓臉的宮人。
她見了姜肆就笑:“姑娘好,我來發月例。”一邊說,一邊遞過來一個荷包,順便上下打量了姜肆兩眼。
姜肆連忙起來,又去挪椅子請她坐:“你好,是長信宮的宮人麽?”
圓圓臉點頭:“我叫小圓,好記得很。”
配上她這張臉,确實好記,姜肆說:“我才進宮不久,從進了未央宮以後就沒見過別的宮人,小圓姑娘還是頭一個,甚至連後宮的人都沒見着。”
小圓笑着印證了她的想法:“我們陛下的後宮裏頭一個人也沒有,你當然見不着了。”
姜肆呆住。
她忍不住地問:“一個人也沒有?連美人都沒?”
“是啊,外頭的人還以為陛下生病了。”說這話的時候小圓臉微紅,“不過這話你可別和別人說。”
一個血氣方剛、正值壯年的男人,後宮一個嫔妃也沒有,未央宮裏甚至連個宮女都沒有,說出去人家肯定會以為他有什麽難言之隐,也不怪別人揣測。
姜肆躊躇了一會兒,問:“宮裏沒有皇後?”
小圓瞪大了眼睛:“可別在宮裏提起皇後!”
她跑去把門掩緊:“我是看你前途無量才和你說這麽多的,可你要記得,只有永遠不提起皇後,你才有好日子過,要是提起皇後犯了忌諱,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一副要詳談的樣子。
姜肆嘆息,她很難不猜到小圓為什麽有問必答,在這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女人的後宮裏,薛準忽然塞了一個女人進未央宮,本身就很容易引起注意,她之前隐約感受到了查探的視線,後來這些窺探的視線都消失了,她還以為那些人失去了興趣。
原來不是失去了興趣。
是薛準不讓別人窺探他的私事——姜肆想,他或許也怕別人看出來楚晴和她相似的模樣引發争議。
而小圓能夠靠近她,或許是一種默許?
姜肆試圖用薛準的思維想法推了一下,放小圓過來提起先皇後,多半還是想要試探她,如果她真是受人指示,憑這幅相似的容貌,多半也是為了進後宮,而想要在後宮生存下去,必定是要對皇後的事情了如指掌的。
所以她聽小圓說起皇後的反應就很重要。
想通以後,她立馬露出好奇又害怕的表情,欲言又止:“诶?這皇後是什麽情況?很吓人嗎?那要不我們不聊了?”
小圓摁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哎,皇後不吓人,不是,皇後都死了二十年啦!怎麽可能還能吓人,我說的吓人主要是因為咱們不能在宮裏提起這位皇後,她呀,是宮裏的禁.忌。”
姜肆臉上猶豫又好奇的表情似乎成功讓小圓産生了傾訴欲.望。
她好像也不急着走了,喝着那杯涼了的茶慢慢說:“咱們陛下攏共就只有這一位皇後,聽說是發妻,感情頗好,只是皇後命不好,在陛下登基之前就走了。”
姜肆默然。
“後來陛下登基的時候要立發妻為皇後,結果底下的大臣們不同意,說一個死人,追封也就罷了,還得再立一個好怕,哎呀,聽說鬧了很久呢。”小圓說,“可惜我是後來才進宮的,這些事情只能從別人嘴裏聽說,日子久了,慢慢的也沒人敢再說了。”
她說的煞有其事,姜肆不置可否。
有些事情會在時間的流轉之中模糊了曾經的真相,口口相傳本身就有出錯的可能,至于這件事情是真是假,誰也不清楚。
小圓說:“至于為什麽沒人再提起,我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每次提起皇後,陛下就會發火?”
她常在後宮,薛準又不去後宮,偶爾才會去找孟娘娘,所以小圓說她對薛準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些傳聞,她在孟娘娘身邊聽到過:“我們娘娘有時候會發病,病了的時候就會說一些以前的事情。”
聽到這裏,姜肆徹底明白了,小圓果然是經過薛準的首肯才會過來和她講這些舊事,否則孟娘娘發病這樣隐私的事情,小圓不可能大大咧咧就這樣說出來。
姜肆心裏明白,面上卻很好奇:“孟娘娘是生了什麽病?”
小圓說:“是頭疾,娘娘年輕時候吃了苦,後來一直會頭痛,一疼就愛砸東西,其實原來娘娘的病沒這麽重的,是許娘娘死了以後,孟娘娘的頭疾才愈來愈嚴重的。”
她說的這個許娘娘姜肆倒也猜出來了是誰,是撫養薛準長大的另一個先皇的嫔妃,比原先孟婕妤的位分低,只是美人,也淪落到過暴室。
沒想到她竟然已經死了。
姜肆識趣,沒問她怎麽死的。
小圓朝她笑了笑:“我說這麽多,就是想提醒你,可千萬別在陛下跟前提先皇後。”
姜肆了然颔首:“謝謝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有這麽多的忌諱。”
她過一會兒,又裝作唉聲嘆氣:“不過我實在很好奇,陛下真的一直不再立皇後麽?孟娘娘都病了,恐怕管後宮的事情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吧?”
小圓立馬肅着臉:“可別提這事兒,你知道上一個提這事兒的人怎麽樣了麽?”
“怎麽樣了?”
小圓臉繃得緊緊的,特意壓低了聲音:“死了,全都死了。”
姜肆愕然。
她還想再問,可小圓不肯再說了,她急急忙忙站起來,打開門飛一樣跑了出去,好像生怕姜肆多問,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
姜肆坐回原位,忍不住摸了摸額頭。
指腹被紗布包裹着,細麻的觸感清晰可見,藥物的氣味從紗布裏浸潤開來,一股苦味彌漫在空氣裏。
她忍不住去想小圓說的全都死了是什麽意思。
是誰請薛準立皇後?又為什麽全都死了?
是不是給她下毒的人?
可惜薛準顯然并不想讓她知道這個消息,所以只是讓小圓略微一提,一旦問起,她就立馬跑了。
那麽,薛準為什麽要讓自己知道這些呢?試探的意味她猜出來了,可剩下的,她發現自己有點琢磨不透。
是想告訴她,如果她是想進後宮的人,不論她背後是誰,都是死路一條麽?
姜肆隐隐有些頭疼。
她是真想告訴薛準你別試探了,她不想聽。可顯然,她确實被小圓說的話激起了興趣——生死之謎或許能夠從薛準那裏獲得答案吧?
小圓跪在殿裏,竭力止住自己想要亂看的眼神,低頭回道:“陛下,都按您說的說了,”
薛準嗯一聲:“她有什麽反應?”
小圓搖頭:“看着膽子很小,起初還不敢聽,後來她終究抵不過好奇,還是聽完了。”
“知道了,下去吧。”他始終沒有打消對楚晴的懷疑,而如果不是那張相似的臉,或許這個時候他已經早早地把人丢出宮去了。
可涉及到姜肆,他怎麽也不敢徹底放下心,總想着要查清楚才好。
他低頭,四方小幾上擺着公文奏折和一盞燭燈。
燭火昏黃,在屏風上照下他的影子,削瘦而又颀長。
過了許久,隐約有聲嘆息。
“二十年了。”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的影子。
低不可聞的語調輕輕拐了一個彎,微微凝澀上揚,又瞬間落下去。
他說: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