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章

從薛準試探過姜肆之後,她越發注意起了自己的行為舉止,生怕露出任何一點異常被發現。

可薛準接下來就沒什麽動靜了。

但姜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她對薛準很了解,只要心中有了猜疑,他會用無數種方法去驗證自己的猜疑,而這個時間和方法,會讓敵人永遠捉摸不定。

以前她是和薛準站在同一隊列的,薛準做過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他是如何汲汲營營登上皇位的,又是怎麽和自己的兄弟争權奪利、讓先皇對他們一個個失望的——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單純良善的人。

姜肆全都知道。

知道,不意味着她願意成為那個被薛準針對的人,她寧可當薛準的同謀。

可如今已經身不由己了,她也沒有什麽辦法,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過了兩日,忽然有長信宮的宮人來尋姜肆,說是永巷令那邊的資料檔案因為一場大雨受了潮,字跡糊塗看不清楚了,需要各宮的家人子們重新登記來歷,因着姜肆如今算是未央宮的人,平日裏要當差,不便再去永巷和別人擠在一起登記浪費時間,所以孟娘娘想親自記錄檔案。

來人說了一大串,前因後果都說得一清二楚。

可聽在姜肆耳朵裏,那就只有一個結果:這是薛準的第二次試探。

甭說是什麽孟娘娘體貼,這種事情一向都是交給永巷令去辦的,怕耽誤當差的時辰,完全可以讓她第一個記錄檔案,而不是忽然讓孟娘娘來做檔案,無非是想試探她罷了。

姜肆跟着他去了長信宮。

別的地方她不可能再獲得上輩子的消息了,唯有在長信宮孟娘娘這裏,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孟娘娘是個蒼白消瘦的女人,比姜肆想象中還要老态一些。她進宮那年是十七歲,後來花了兩年的時間當上了婕妤,又在暴室消磨了七年的時光,明明只比曾經的姜肆大幾歲,卻成了長輩,還如此的蒼老,好像一身的精神氣都被抽空了一樣。

宮裏頭許多人都說她病了,可站在姜肆面前的時候,她是極其溫和的一個人:“先坐,這回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略微問問情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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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娘娘又說:“宮裏頭太寂寞了,我一直一個人,這回你來了,正好陪我說說話。”

姜肆本來應該因為薛準的一次次試探而生氣不耐煩的,可看着孟娘娘臉上的皺紋和那雙仍舊如嬰孩般的澄澈眼睛時,再多的氣兒她也撒不出來了。

她老老實實坐下。

孟娘娘笑起來。

她們聊了一會,孟娘娘忽然說:“你長得很像一個小丫頭。”

姜肆“困惑”地看向她,沒想到她會稱呼自己為小丫頭。

“可惜小丫頭死得太早了,她要是還活着,我可不能再叫她小丫頭了。”孟娘娘眯着眼,似在懷念,“她死得真可惜。”

姜肆順着她的話問:“為什麽這麽說?”

孟娘娘反問:“一個鮮活漂亮的姑娘,死在了冷冰冰的權力争鬥裏,難道不可惜麽?”

姜肆默然,半晌點頭:“是可惜。”

竟有人為她可惜。

“不過死得早也好,後來前朝動蕩着呢,死得幹幹淨淨的,也就不用在宮裏苦苦煎熬了。”孟娘娘忽然笑起來,臉上的肌肉失去了年輕的光澤,顴骨高高頂起,反倒顯得可怖。

姜肆問:“那她是怎麽死的?”

結果這話好像戳中了孟娘娘似的。

“是毒!”她嗓音裏透着驚懼,左右看看,忽然又壓低了聲音,像是耳語,語速卻極快:“她的侍女殺了她,無色無味的毒,殺了她!她死了!”

姜肆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她起初并不覺得孟娘娘生了病,可這會兒,她一驚一乍的反應反倒讓姜肆确信了,正常人絕對裝不出這幅有病的樣子,也不會這樣說了兩三句話突然犯病。

搞得姜肆現在根本猜不透,薛準現在這麽自信,覺得憑借一個瘋子就能探出她的底?

可她又還是好奇的,她伸手去扶孟娘娘:“一個侍女做什麽要殺自己的主子?您是不是記錯了?”

上輩子她身邊一共四個大丫頭,兩個是家生子,父母兄弟一家子的根基都在府裏,是她從姜家帶進裕王府的,另外兩個是成婚之後,她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都是流民,家裏遭了難的,她看着實在可憐,買回去了。

她不是那種對下人苛待、動不動打罵跪罰的主子,身邊的幾個丫頭她都待她們極好,她想不通,為什麽她們要害她。

可孟娘娘卻說:“就是她,死了,也死了!都燒幹淨了!”

同時,她開始用力掙開姜肆的手,忽然捂臉哭起來:“嗚嗚,許麻子死了,許麻子死了!”

動靜實在太大,孟娘娘身邊伺候的人立馬進來了,一看她發病了,連忙七手八腳把人按在椅子上,為首的小圓抱歉地看向姜肆:“唉!我們娘娘就這個樣子,說不上兩句話就……”

姜肆已經一臉被驚吓的表情,眼眶裏續着淚水,往後連連直退,抵住案幾,捂着嘴,害怕地問:“娘娘這病得可真重啊!”

小圓也沒看出來她這渾然天成的演技:“是呢,每日都要熬藥吃。”

緊跟着,一碗中藥就被端上來了,被強按着灌進了孟娘娘的嘴裏。

姜肆看着,被她們手底下的力道驚住。

小圓卻沒異常:“娘娘病着的時候不愛喝藥,沒法兒,只能這樣把藥灌下去。”

姜肆還是那副受驚害怕的表情,鼻尖卻微微一動。

她懂醫術,雖然不精。以前嫁給薛準,頭兩年日子苦,宮裏的太醫都請不着,生了病的時候全靠着她這一手醫術支撐着,掐脈開藥,是她最學得最快的本事。

剛剛她借着伸手去扶孟娘娘的動作悄悄摸了她的脈,确實是病了的,發病也屬實正常。

可這會兒這碗藥端上來,她有點察覺出了不對勁。

不是藥不對勁,藥聞着味道是對症的,專治失眠驚悸,也有鎮靜寧神的效果,可藥的份量卻不對。

上回她見過太醫院給孟娘娘開藥,那藥的份量極重,每一劑熬出來的味道都絕對會濃厚,可今天端過來的這藥碗中的藥味并不重,絕對不是上回的劑量,而藥這種東西最怕變質過期,不可能一次領那麽多,不然等吃的時候都壞了。

她也不過只是治治頭疼感冒罷了,太醫院的那群人醫術總要比她好一些,不可能不知道孟娘娘病了該吃多少藥。

姜肆心裏轉過許多想法,卻不動聲色。

孟娘娘已經安靜下來了。

她揉着自己的額頭,又露出那個溫柔和婉的笑:“對了,我們說到哪兒了?”

小圓站在孟娘娘背後,朝她搖了搖頭。

姜肆就明白,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再聊多了,恐怕刺激到這位孟娘娘。

她說:“娘娘才剛說起禦花園裏的花要開了……”

這回孟娘娘就沒再發病了,溫聲細語,依稀能看見當年秀麗美人的影子,絲毫不像毫無征兆發病的病人。

她們聊了幾句,外頭傳來通禀的聲音。

薛準來了。

姜肆提着心,微微側頭去看。

薛準身上還穿着朝服,玄色的外袍,一臉冷漠威重,手背在身後,目不斜視地進了門。

他在生氣。

姜肆下意識地想。

從前薛準在朝堂上受了氣回來就是這幅表情,只是那時候他這幅表情持續不了多久。姜肆以前覺得奇怪,分明進門的時候還一身煞氣,怎麽進了門這股子煞氣就消了?

後來薛準解釋說,他不想把在外頭受的氣帶回家裏,一來讓姜肆擔憂,二來,人一生氣,就容易發生争吵,在朝堂上已經夠心煩了,回來若是還吵架,日子就別想過了。

當時姜肆深以為然。

如今看着薛準帶着一身冷氣進了門,她也沒有什麽反應,實在是習以為常了。

引得薛準側目看了她一眼。

不過他沒和她說話,而是走到上面坐下。

他一進門,孟娘娘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嚨似的,一聲不吭窩在椅子上。

小圓領着人下去了,殿內只剩了他們三個人,偏偏誰也沒說話,有股死一般的寂靜。

姜肆眼尖地看見孟娘娘的手在發抖。

她在害怕。

按理來說,像孟娘娘這樣有驚厥之症的人,手抖也是正常的,書上說驚厥犯病常常伴随的就是止不住的顫抖,可姜肆就是隐約覺得孟娘娘在害怕薛準。

她在怕什麽?

姜肆冷不丁地想起孟娘娘說的“都死了”,對了,還有小圓透露的消息。

她的侍女死了,提起立皇後的那些人也死了,孟娘娘口中的許麻子——應該是那位許美人,也死了。

前兩者都是因為她死的,那位許美人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估計和薛準脫不了什麽幹系。

不然孟娘娘不會這麽害怕。

興許是怕自己也會死。

姜肆已經看見孟娘娘在偷偷咬自己的手指甲了,看起來很緊張。

她在看孟娘娘,薛準卻在看她。

剛剛有一瞬間,進門時候她那副坦然無畏的神情讓他覺得熟悉,熟悉到他以為死去的人已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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