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肆回到住處,先把手上的紗布拆了下來。

其實她手上燙得并不嚴重,焙茶的竹片是烘熱的,上面還墊了一層箬葉,她那會兒是一時之間慌了神,所以手指頭一直按在竹片上,才被燙出了血泡,敷了兩天的藥以後就差不多好了。

剛剛不過是撒了個謊,找個借口出來罷了,只是謊既然已經撒下,她就得繼續裹着紗布。

細細将紗布裹好,她聽見外面有動靜。

是薛準回來了。

她所在的住處離前面并不算太遠,未央宮伺候的宮人很少,基本都是太監,都住在另一邊,梁安之前給她安排住處,特意挑了離得略微近一點的,那會兒姜肆還想着,他們還是懷疑她,住得近,更容易聽見動靜,也就更方便監視。

現在呢?她坐在窗邊就能聽見薛準回來的動靜。

從前薛準的步子迅疾,身後總是跟着烏泱泱一群人整齊劃一的步子,只從腳步就能聽出來他的自信,半點也不像是個病人。

可今天也不怎麽的,他的步伐有些淩亂,走路速度也極快,身後的人幾乎是跑着才跟上的。

難道是出了什麽事?

她走到窗邊往外看,只看見薛準進殿時飄飛的衣角。

倒是梁安看見了她的身影,只是他這會兒根本沒心情管她,匆匆跟着薛準進了內殿。

“陛下,您慢點兒。”梁安一口氣差點沒撅過去,看見薛準也在喘氣,忍不住說:“奴才叫人給您上茶。”

“別!”薛準忽然竄起來。

梁安被他的一驚一乍吓了一跳。他自以為伺候了薛準已經快四十年了,怎麽也都了解他了,今天卻覺得有點茫然。

但很快,他就略微有些反應過來了,畢竟這麽多年,他和薛準形影不離,知道他自從先皇後死了以後的這麽多年都很難對什麽事情提起興趣,唯有在觸及過去的時候才會有多餘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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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皇後的忌日。

那今天又是什麽緣故?

他低着頭,想到了姜肆頭上,陛下今天見過的人裏只有她。

想通以後,他試探着問:“陛下,是不是那個家人子出什麽問題了?要不要……”他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薛準:“……”

他深吸一口氣:“不必。”

他不至于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急着砍人腦袋,更何況她的背影和姜肆那樣像。

只是他不太确定,楚晴那麽像她,究竟是不是刻意地模仿?

他起初是确認這個想法的,畢竟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人死不能複生,指不定就是哪個大臣出的歪主意,找個和姜肆模樣相似的人,刻意調.教成幾分像以圖迷惑人心。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例子。

姜肆剛死的時候,大臣們勸他,說國不可一日無後,後宮那麽多事情,總要有人管着,那段時間他剛登基,大臣們摸不準他的性子,不敢在政事上提意見,就拐彎抹角地用私事試探他的底線和脾氣,把他氣了個半死。

他知道那群人想幹什麽,新朝無皇後,誰家的女兒成了皇後,誰就是新朝最炙手可熱的人,那些人在先皇的時候結交朋黨,慣用的伎倆就是送女兒進宮,一旦生下皇子,就以皇子為中心,妃子的娘家為背景抱成一團掣肘皇帝——他不是傻子。

一為姜肆,二為朝廷,他不同意。

他花了兩年的時間把這些人彈壓下去。

求不到皇後之位,那些人又開始求皇貴妃的位置,左右還是那些理由,沒什麽意思。他扭頭就把孟敷接出來了,她曾撫養過他,在此刻,也就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後,掌管着宮務,誰也沒法兒說什麽。

大臣們想塞進宮的女人們從嫡女,到庶女,再到後來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義女,最後還有些刻意調.教出來的和姜肆有幾分相像的宮女。

形似,但并不神似。

當然,不管什麽相似,他都不會被迷惑。

但是此刻,他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藥喝得太晚了,所以犯了臆想病?

他張了張嘴,喚梁安傳太醫。

未央宮常傳太醫,卻是姜肆來了以後第一次傳太醫。

梁安恐怕情況緊急,叫人去傳都是連跑帶滾的,幾乎不用人提醒,整個殿裏的氣氛都緊張起來,人人的心都繃成了一條線似的。

姜肆猶豫了一下,跟着進了殿裏,她站得并不近,只在門邊,想着回頭梁安要是問起,她也有借口——請了太醫總要開藥方,要熬藥的,未央宮也就只有茶房能熬藥,她也能搭把手。

她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覺得天衣無縫,便縮在陰影裏,踮着腳偷偷聽裏面的動靜。

太醫院的宋院正摸了摸薛準的脈,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才說:“陛下還是老毛病,憂思過度。”

薛準嗯一聲。

宋院正又說:“您得休息,不能再和從前一樣了,人的身體會跟着年紀的增長慢慢虛弱,幾年前您睡眠少不礙事,如今卻會慢慢掏空您的身體。”他也是老太醫了,在宮裏頭這麽多年,頗得薛準的信任,不然也不會說出這些話。

只是薛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只問:“朕近日總會出現幻覺……”

宋院正問:“藥還照吃?”

“照吃。”

這回宋院正不知道該說點什麽了,按他這麽多年對這位陛下的了解,加上剛才把了脈,也能看出來他的病情并沒有加重,身體沒有惡化,藥沒有漏吃,按理來說應該能将病情控制地很好才對。

他想了想,問:“是什麽幻覺?”

薛準沉默。

姜肆微微側身,想要聽得更仔細些,結果剛動了一下,就聽見薛準低啞的聲音。

“我常常以為自己看見了她。”

姜肆愣住。

但殿內的人并沒有驚訝,似乎習以為常。

姜肆聽見宋院正平靜的聲音:“臣以為您的病情有所緩解,近幾年并沒有再出現類似的幻覺。”

薛準苦笑。

姜肆死後,最開始他只是夜不能寐,後來卻頻頻出現幻覺,那時候他貪戀這種幻覺,因為只有在幻覺裏,他才能再見她一次,所以最初他隐瞞了自己的病情,除了梁安,并無人知曉。

只是有一回,他見了燈柱以為是姜肆,撲上去想要抱住她,燈柱傾倒,幻覺消失,只有他的胸口被燈油燙起了泡,這事兒便再也瞞不下去了。

當時是宋院正診的脈。

此刻,宋院正也說着和多年前同樣的話語:“您會出現幻覺是很正常的,心中有所思,萬物皆着相,您的心不靜,眼自然也不淨。”

他對待病人是天然的好脾氣:“只是過度沉迷于幻覺,會讓您日漸虛弱,分不清真實與虛妄。”

薛準不吭聲。

這是事實。

宋院正繼續說:“為了您的身體着想,您得像從前一樣,親手打破這個幻覺。”

薛準回想了一下以前的自己是怎麽做到的。

他接受了現實,親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後來他再也沒有産生過幻覺。

可是現在,他無比清晰地知道姜肆已經死了,陰陽相隔,生死兩茫茫。

但為什麽他認清現實以後,還是會産生這樣的幻覺呢?

是幻覺嗎?

薛準低着頭,細細想了一遍,從在太子宮看見楚晴,再到今日的背影。

他的目光漸漸清明,記憶無比清晰地提醒着他:“這并不是幻覺。”

宋院正:“……”

他憐憫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您高興就好。”

診脈結束,梁安親自把人送出去。

姜肆躲在門口的帳帷後面,聽見宋院正和梁安說話。

梁安問:“陛下這情況……可怎麽辦?”

宋院正顯然已經很适應了,甚至想出了法子:“我這就回去開藥,和之前的藥差不多,但是得加大藥量。”

他把加大藥量四個字咬得重重的。

梁安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轉頭進門,卻看見了帳帷後影影綽綽的身影,頓時臉色一變,沖過去拉開帳帷,見到是姜肆,頓時愕然。

“你怎麽會在這裏?!”

薛準循聲望去,看見了姜肆。

以及她眼裏的倉皇和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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