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愕然自己會生出這樣的錯覺。

從前姜肆才死的時候,他整夜整夜地做夢,其實那樣也好,至少他還能夢到她,哪怕指着他的鼻子罵他兇他,至少還是個鮮活的、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可後來時間越來越久,一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到如今二十年,他的頭疾越來越嚴重,再也難以入眠,也很難再夢到姜肆了。

有些人常說,時間能夠磨滅很多的東西,可以讓人學會忘卻。

薛準起初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和姜肆的回憶,他不介意做夢,也不怕日複一日的衰弱,那些別人害怕的東西,愧疚抑或是其他,對于他來說,都無所謂,不過是一遍遍自戕罷了,能夠在痛苦中見到姜肆,已經足夠治愈他所有的難過。

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怕自己忘記姜肆。

第五年的時候,京都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忘記了姜肆,第十年,他的臣屬們也慢慢将姜肆遺忘,第十五年,姜肆曾經的好友也已經擁有了新的生活,開始培養自己的子孫。

所有人都在慢慢遺忘她。

畢竟是一個死了的人,再懷念,他們的日子還是要往前走。

但是薛準不敢忘。

他曾經聽講經的僧人說過,有些人死後靈魂凝聚不散,也有人歸入輪回,只要有人一直記得這些死去的人,他們就不會成為孤魂野鬼,否則就會漸漸被人遺忘,再也沒人能看見他們。

只要他一直記着她,她就永遠不會消失。

他害怕自己會和別人一樣忘記,也害怕姜肆會變成一個自己永遠記不住臉的模糊的影子。

可一直記住,不代表自己願意在別人的身上看到屬于姜肆的影子。

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姜肆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瞬間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哪一點觸及到了這個男人——二十年了,她熟悉的是過去的他,而不是現在的他,以前的薛準生氣都有緣由,因為在宮裏受了冷落,因為被兄弟使了絆子,因為手底下的人做事魯莽犯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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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是現在這個動不動就生氣黑臉,卻找不到緣由的樣子。

姜肆靈光一閃,覺得薛準和剛才的孟娘娘好似有幾分相似。

可她又有些遲疑,孟娘娘是因為生了病,那薛準……也有病?

姜肆朝椅子上窩了窩,臉上是之前那個害怕的表情,心裏卻在茫然。

她死之前薛準可還是個正常人,現在于她來說,就相當于睡了一覺起來,過了一個月,忽然發現丈夫成了一個精神病。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覺得太過突然了。

她茫然的時候,孟娘娘興許已經害怕到極點了,她突然站起來,僵硬的臉上硬扯出笑:“那個……我還有事,先下去了……”

說着要走,可沒薛準的允許,她動也不敢動。

直到薛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才一溜煙跑了下去。

等她一走,屋子裏就只剩下了姜肆和薛準。

薛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上面纏了一圈紗布,楚晴的手并不細膩,但她皮膚白,手指也很纖長,紗布裹着,顯得有幾分可憐。

但薛準很冷漠,半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看過一眼就抛在腦後了,反倒說:“以後殿裏的茶不要泡濃的。”

他本來就容易失眠,所以不怎麽喝濃茶,上回一杯濃茶雖然讓他有些懷念,可也只是懷念,他本質上還是不喜歡這個東西的。

姜肆輕輕應了一聲。

然後就是沉默。

姜肆不想說話,說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薛準是無話可說,他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對不關心的人和事鮮少投入心思。

過了一會兒,梁安進來了,手上端着一碗藥。

姜肆嗅了嗅,很熟悉的味道,和孟娘娘一樣的那一碗。

她這會徹底明白了。之前看孟娘娘碗裏的藥劑量不對,她就隐約猜到了一點,畢竟孟娘娘現在在宮裏相當有地位——後宮一個人沒有,就剩她一個獨苗,位同太後,還管着發俸祿的事情,權力很大。

連她也要跟着掩藏起來的秘密,除了薛準,應該也不會有別人了。

那是裝了滿滿一碗的藥,空氣裏都彌漫着苦意。

姜肆下意識地在托盤上找了一遍,發現沒有蜜餞。

薛準怕苦,以前偶爾生病,姜肆開完藥以後,熬出來的那些藥薛準都不肯喝,總是嫌苦得厲害,不過他嘴上不會說出來,只會巴巴地看着姜肆,想讓她哄一哄自己。

這一點,薛準和薛檀很像。

姜肆張了張嘴,看着薛準面不改色地端起藥,一口悶了下去。

唇角沾了一點黑色藥汁,他卻連眉頭也沒皺。

姜肆倒也沒什麽被欺騙的感覺,誰讓她從前就吃這一套,最容易心軟,薛準吃準了她,她被拿捏住也實屬正常。

她只是在想,薛準現在都是皇帝了,怎麽喝個藥還要偷偷地喝?怕底下的人知道他病了?

可是以薛準的能力,姜肆不信他二十年都沒有把控住這個朝廷。

她正在疑惑,薛準看她一眼,說:“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這些事情一個字都不要和太子說起。”

姜肆:“……”

原來是不想告訴薛檀。

這樣她就略微理解了,薛檀雖然已經開始接觸政事了,但手段難免稚嫩些,如果薛準在這個時候爆出自己有病,朝政肯定會動蕩,而薛檀未必能夠承受住其中的壓力。

這男人,也不是那麽不在乎兒子。

姜肆心氣略微平了一些。

同時,她也有些心驚,因為事先見識到了孟娘娘的病,她的病情十分嚴重,幾乎前一秒還在好好說話,後一秒就會因為突然的刺激發病,薛準和孟娘娘喝一樣的藥,說明他們倆病的程度也相差無幾了吧?

她卻沒見過薛準發病。

不知道是他控制得太好,還是他只在無人處才會犯病。

而薛準,又瞥了她一眼。

他的頭疾不是秘密,但也鮮少告訴別人,身邊親近的人幾乎都知道,卻不知道他病的程度怎麽樣,外臣以為他只是普通頭痛,兒子以為他是心病。

只有梁安知道他每日要吃藥才能緩解頭疾,孟敷倒也知道,只是她自己病得厲害,整個人都是混亂的,根本記不住這些,只要她身邊的人夠少,也不會有人發現。

同樣的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孟敷是體虛,又在暴室吃了苦,同時産生了臆症,後來許美人死了,她就更瘋了。

而薛準自己?他只是經常頭痛,頭痛的時候恨不得找個人将自己開顱挖出腦子來才能爽快。

他的癔症并不明顯,興許是因為知道那些都只是臆想罷了。

因為太過清楚,所以從不抱有奢望。

此刻透露給她,他也并沒有覺得怎麽樣,他雖然還沒查出來她到底是誰的人,卻也有足夠的信心把她捏在手心裏,讓她沒法傳遞消息。

他甚至有些無所謂地想,如果最後真的查出來她是誰派來的人,證據确鑿,他不介意送她下地府一趟。

他覺得自己的感情越來越少了,對什麽都不太想在意,對什麽也提不起興趣,每天像是行屍走肉一樣,腦袋空空地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情,也許有一天,他不想再繼續活下去了,他就去陪姜肆了。

他微微走了神。

心想,要是現在有人告訴他,他死後一定能見到她,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判自己的死刑。

·

姜肆望着他,心口忽然一跳,有些微微的疼。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咚、咚、咚,緩慢而有力的心跳驗證着楚晴的身體确實沒有心上的病。

有反應的是她自己的靈魂。

她在心疼嗎?

姜肆皺了皺眉。

她有些隐約的不舒服,但是又不太想讓薛準看出來,當機立斷地站了起來:“陛下,奴的手還疼。”

盈盈一張小臉,似乎有些凄惶。

從薛準進來的時候,她就是那副不敢動的模樣,好像被吓住了,一直忍耐着,直到此刻手疼了,她忍不住了,才小聲說話,想要離開。

薛準颔首。在沒找到她的把柄之前,他也不是那種苛刻的人。

姜肆“逃”一般出了長信宮。

楚晴比從前的姜肆要矮半個頭,骨架子也更小一些,看起來比姜肆更加纖細,論理,除了容貌以外,她們倆不該被混為一談。

可薛準看着,忽然一個激靈。

他對姜肆的背影實在太熟悉、太熟悉了,從前的很多日子,他都是在背後看着姜肆,沉默觀察,将她的背影牢記。

他曾經無數次仰望過他的月亮。

自然也對她的背影格外熟悉。

哪怕姜肆僞裝得再軟弱膽怯,背影也是她無法顧及的弱點。

僞裝本來就是假的,并不會像是真正的人一樣完美無缺。

薛準忽然想起他剛見到楚晴的時候,是在太子宮裏,她的身影只是一閃而過,卻讓他以為是姜肆。

那時候她的背影才是最真實的。

而不是現在這個。就算是極度害怕他,也不會忽然變成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才對。

藥碗碎在了地上,殘渣落在薛準衣袍上,他卻恍然未覺,迅速地站起來,整個人疾奔到了長信宮的宮門邊。

他在賭,賭她出了門,或許就會放松警惕,表現出真正的樣子。

百米的距離轉瞬即逝,就在即将轉過花陰的時候,姜肆慢慢挺直了腰背。

她從來都是天之驕女,走路的儀态也無可挑剔。

——他好像賭贏了。

但他眼裏似乎有淚,顯得并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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