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其實薛準并不是很會畫畫,甚至他原來根本不會畫畫,小時候一直受冷落,別說有時間學畫畫了,他連念書都是十歲過後才開始的,那會兒他的兄弟們早就開始學四書,而他才剛啓蒙。
整個裕王府裏只有姜肆會畫畫。
她不愛看那些正兒八經的書,只愛看話本子,有時候看話本子看激動了,提起筆就開始畫話本裏的主角,時間長了,畫技也就越發精湛了。
薛準是後來二十年裏才學會的畫畫。
因為他忽然發現,記憶裏的人會消失,印象也會越來越淡,他還年輕的時候可以記得住姜肆的模樣,可一旦年老,身體衰弱,他會永遠把她忘記。
于是他學了畫畫,起初手生,他不敢畫姜肆,便對鏡自摹,等畫技成熟以後才敢動筆。
他學了兩年。
也幸好這兩年他對姜肆的記憶足夠濃烈,在心裏描繪了無數遍才能夠完美描繪她的容顏。
室內寂靜無聲,唯有毛筆觸紙的沙沙聲響。
薛準凝神下筆,一直到畫完才擡起頭看向姜肆,她一直低着頭,一句話也沒說,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一直沉默。
她不說話,可薛準就是覺得是她。
一個人能記住另一個人多長時間呢?每天的瑣事那麽的多,他有時連早上吃了什麽都懶怠記住,可偏偏記了她二十年。
他日複一日地在回憶裏沉浸,反複去品味那一點單薄的記憶。
明明才不過成親了三年,加上認識也才五年,他卻用了二十年去銘記,一段感情在日複一日的回味中輾轉發酵,最終變成了連他自己也詫異的濃烈。
濃烈到他連她擡手的姿勢也刻骨銘心。
他忽然覺得呼吸有些稀薄,忍不住擱下筆,問她:“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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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準殷切地看着她。哪怕模樣已經變了,他也能透過這個模樣,去看見她藏着的影子。
他的目光那樣期盼。可姜肆撇過了眼睛,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朕”。
從始至終,在她那裏,他都是曾經那個卑微仰望着她的少年,而不是現在這個說一不二的皇帝。
可她不知道,她把他當做一個闊別二十餘年的熟悉的陌生人,因那一盞喪命的毒藥和二十年間的陌生而惴惴難安。
她在怕他。
姜肆害怕薛準。
薛準沉默,握筆的手幾乎顫抖。
外頭忽然風聲大作,窗口大開,桌上的畫卷被刮得淩亂不堪,姜肆點的蠟燭也轉瞬熄滅。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月色淡淡,姜肆想要借着月色重新點亮蠟燭,手卻被攥住。
薛準的力道很大,緊緊地拉着她,姜肆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掙紮不動。
“你!”
薛準打斷她:“我帶你去個地方。”
姜肆皺着眉頭:“疼!”
話一出口,薛準下意識地就松開了手,可很快,他又拉住她,黑暗裏的眼神陰郁:“跟我走。”
他忽然強硬,姜肆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能被動地跟着他走。
門口守着很多的內侍,梁安匆匆從殿外進來,張嘴好似有事禀報,可薛準腳步匆匆,直接無視了他。
姜肆的手腕沒剛剛那麽疼了,薛準見她老老實實跟着,後面就放開了她,只是要一直盯着她,仿佛生怕她跑掉。
她不知道薛準要幹什麽,但是也能辨認出這是去萬佛塔的路。
萬佛塔在未央宮與永巷的中間,這會兒是夜裏,塔身漆黑,只留下模糊的影子。
沒了那道鐘鳴,宮裏的夜很寂靜,然而那一份寂靜被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一路延續到了塔底。
臨要進門,薛準又拉住了姜肆,這回不再是之前的力道,而是輕輕的。
熟悉的木質樓梯,姜肆剛進宮的時候來過,但她之前只來過一樓和二樓,模糊間往上看的時候看見過許多畫像,卻不知道是誰。
現在她知道了。
她被薛準拉着向上爬,從欄杆往下望,全是她的畫像。
一路往上爬的時候,站、坐、立、行,起初幾幅她還能辨認出來是什麽情景,那些都是她經歷過的時光,在姜府的,也有裕王府的,到了後面,她逐漸開始模糊認不清,有的是太過陌生,她也記不住的,只能靠衣飾勉強辨認。
更多的是她連辨認都無法認出來的。
似曾相識的衣飾,卻是沒有見過的場景。
她如走馬觀花一般,從一樓被牽着往上爬,十五層的萬佛塔,每一層有十三道臺階,每一層樓匆匆一瞥。
爬上塔頂一共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可姜肆恍惚覺得,自己像是走過了她不在的二十年。
越到塔頂,她越認不出那些畫,在倒數第二階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薛準放開了她的手,背對着她站在塔頂,隔着一道臺階的距離。
外頭的風聲更加猛烈,姜肆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下一刻,帶着溫度的披風就落在她肩上。
她擡頭,看見薛準的眼睛。
脆若琉璃、布滿血絲的眼睛,盈盛着琥珀般的光。
他不肯再讓她偏頭躲開自己的視線,便緊緊地盯着她,低聲問:“看到了嗎?”
姜肆不知他要讓自己看什麽:“看見了畫。”
“是我畫的。”他的語速急切起來,“從塔底到塔頂,十五層,十五年。”
他想告訴她,這些年他一直在想她,所以才會畫這些畫,讓她知道,他每一年都在想她。
姜肆心知肚明,可她卻問:“這人是誰?我竟和她有三分相似?”
迎着薛準希冀的目光,她一字一頓:“陛下把我當成了誰?”
她想,或許自己該親手打破薛準的希望,他們已經錯過了二十年,再重複過往,只是讓薛準重新陷入過去。
一路從下往上走,她看見了畫,也看見了薛準的心,可她也明白,自己是一個很會趨利避害的人。
她可以因為太子暴虐覺得他是條沉船所以毫不猶豫轉投薛準,也會因為此刻橫亘在兩人中間的那二十年而選擇遠離。
相認并不能給兩個人帶來利益,反而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越是深情,麻煩也越是更多。
宮裏的人都知道他深情,相認之後,她卻是另一個人,還模樣相似,她要如何自處?作為真正的姜肆,還是姜肆的替身?
薛檀如何自處?告訴他自己是他的親生母親?還是裝作是朋友背逆,借着他的手成為他的繼母?
她想,她或許愛過薛準,不然也不會聽見娘娘二字便被燙了手指,也不會聽見他生病便下意識地慌張與擔憂。
她死在了最愛薛準的第三年,即便告訴自己無數次要遠離,那些愛也是沒有辦法抹去的。
可一個人的人生,不該只剩下愛。
所以她最終只能在薛準的目光之中退後了一步,平靜地看着他,說了“抱歉”。
僞裝已經沒有必要,薛準認出了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姜肆。
也因為是她,所以薛準沒法再欺騙自己。
刮了半天的風終于平靜,被豆大的雨點代替,磚瓦之上的悶聲碰撞也更加鮮明。
薛準像是要去看塔檐上落下的雨滴,急促地偏過頭,嘴張了又閉,遏住了喉間的喘息。
變了調的話語結在唇間,吞咽了無數次才終于吐息。
“沒關系。”
沒關系。
你不願意承認沒關系。
你不願意相認,沒關系。
你不愛我,也……沒關系。
他或許該釋然的。
她能重新活過來,而不是死在最美的年紀已經很好了。
別的,都不該奢求才是。
所以,他沒關系。
轟隆的雨聲掩住了一切的聲音,姜肆原地站了一會兒,見他始終沒有動靜,轉頭慢慢往下走去。
滿塔的畫卷紛飛,她一步步地從塔頂,又慢慢地回到了一樓,中途碰上了往上疾奔的梁安。
梁安看她一眼,發覺她眼眶通紅,忍不住叫住她。
姜肆看他。
梁安問:“陛下呢?”
姜肆無聲地指了指塔頂,轉身往外走去。
“哎!外面下着大雨呢!你這會兒出去幹什麽?陛下定是有事,你在這等一等,等會宮人就送傘過來了。”梁安拉着她,“回頭別再病了!”
姜肆覺得他說得對,于是撿了一個墊子,坐到了門邊,抱膝看向檐下的雨。
她發着呆。
梁安卻沿着樓梯竄去塔頂,這條樓梯他走了無數遍,十分熟悉,沒一會兒就到達目的地。
“陛下!查出來了!那天确實有人去了裕王府,是……”
他激動的聲音戛然而止。
塔頂只能聽見雨落下的聲音。
薛準坐在牆邊,低着頭,一雙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他的嘴咧起,像在為什麽事情高興。
可他捂着眼睛的指縫裏滿是水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