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梁安像是被掐斷了脖子的雞一般呆站在原地。
除了當年先皇後死的時候以外,他從未見陛下哭過。
陛下初初登基的時候日子很苦,先皇從頭到尾都把持着朝政,一直到閉眼的時候才“被迫”把權力交出來。他也不是什麽良善的人,從前不喜歡陛下,後來也還是不喜歡,把皇位傳給陛下,也只是因為形勢所迫,且陛下是當時最合适的人。
後來陛下登基,先皇後卻死了,那幾年,怎麽說?
梁安一度覺得薛準會跟着一塊兒死。
可他不能死啊,先皇晚期昏庸無道,百姓民不聊生,而太子才不過一歲。
不能死,就只能麻木地活着,可活着,本就很艱難。
唉。
梁安說不出話了。
他背過身,不再看薛準,木木地站着。
雨仍舊在下,仿佛老天憋了多年的傷心終于随着化作了這場雨,要在天地之間傾倒個幹淨。
薛準仍舊是那個姿勢,按理說他該心情複雜,甚至回想過去,可他心裏空蕩蕩的,什麽也裝不下,只是一味疼,一抽一抽地疼。
可他也沒有伸手去捂自己的胸口,只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下意識地藏起了自己的孱弱和痛苦。
只是他太痛了,那種痛苦從他的身體裏滿溢出來,怎麽也捂不住,最終他只能任由這份痛苦包裹着自己,然後沉甸甸地把他壓成了一個佝偻着的軀體。
他閉着眼,一邊流淚,一邊聽外面下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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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肆也在聽。
今天的雨很大,她抱着膝蓋坐了半晌,雨裹挾着濕氣,将她的裙角打濕了半邊,透着澀澀的冷意。
可姜肆一點也不冷,她身上還披着薛準的鬥篷,毛絨絨的觸感,将寒冷隔絕在外。
一如曾經的薛準。
他是個很體貼的男人,總能貼心地記住她所有的忌諱與歡喜,從不需要她主動說出口,他就能提前預知一般替她做到。
以前姜肆覺得是薛準善于收攏人心,時間長了,她也懶得深究,人一過得舒坦,便連什麽都懶怠去想、去記得,所以她錯過了許多。
如今倒是什麽都知道了。
可是在她拒絕之後。
姜肆嘆了口氣。
但是她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她要顧忌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她也在思考,是不是因為自己死得太早,所以才讓薛準的感情這樣濃烈?畢竟人只會下意識地記住最好的地方,然後通過自己的記憶無限美化。
在之前,姜肆一直覺得,或許薛準愛的只是他記憶中的自己,愛的是他賦予自己的性格,而不是自己真正的靈魂。
但她也确實沒想到薛準能夠那麽快認出她。
檐下的雨滾落在地,連成了亮白的浪紋,模糊人的雙眼。
她枯坐了一個時辰,眼見着大雨還未停,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該先冒雨回去,還是說等在這裏,梁安先前說的有宮人送傘顯然只是随口一句,目的是把自己留在這裏。
原因?她暫時摸不着頭腦,但肯定與自己有關。
她回望身後的佛塔,畫卷簌簌作響,也不知道薛準用了什麽法子,讓它們挂在塔裏不受潮氣。
她坐久了,腿有些酸痛,反正也回不去,幹脆站起來,略微往上走了兩層,挨個去細看。
五層以下的都是她比較模糊的記憶,時間太過久遠了,更何況那時候她從未注意過薛準,中間六層倒是熟悉一些,大多都是她和薛準相處的記憶,因為離自己死的時候還算近,所以那些回憶幾乎只是一瞥就能找到來源,仿佛刻在了骨子裏一樣。
再往上,就是她完全沒有印象的那些。
衣服是熟悉的,那些地方卻完全沒有去過。
但她一路從下往上走,總能推測出來這些畫卷是在畫什麽。
過去、當時,以及她沒有的未來。
是薛準生命裏沒有她的二十年。
姜肆扶着欄杆,探頭去看其中一副。畫裏的她一身紅衣,騎在馬上,看着是在草原上。
可她并沒有去過草原,先皇還在的時候,奪嫡之路漫長坎坷,她被困在京都,從未去過關外。
這是薛準的憑空想象。
姜肆收回視線,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她漫無目的地走,很快又重新回到了塔頂,連她自己都詫異。
一擡頭,梁安和個木樁子似的站在臺階上,面朝着她的方向,一雙眼睛哭得像腫起來的核桃。
嗯……若是梁安貌美一些,她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覺得眼睛疼。
梁安一眼就看見她了,他下意識地往中間站了站,擋住了身後的薛準。
要是他沒動作,姜肆可能還不會刻意去看,可他一動,她忍不住地就看了過去。
姜肆:“……”
其實她上塔頂,除了看畫以外,其實還想問一問關于她怎麽死的事情,臨走到位置了,才覺出自己這樣并不好,已經決定了不相認,就該自己想辦法查的。
如果不是梁安刻意擋住,她絕對不會發現……薛準在哭。
他的哭是無聲的,生怕別人聽見一樣,用手緊緊捂住了自己。半邊身體斜倒,整個人靠在牆上借力,衣衫淩亂,領口的深褐色水跡重得像剛在外面澆了雨。
薛準并不是那種唇紅齒白的長相,他的眉眼很鋒利,眼皮間距略寬,嘴唇也很薄,世人常說這樣的長相刻薄寡恩。
然而此刻他窩在那裏哭,反倒讓姜肆覺得他脆弱。
幾乎是一瞬間,她的愧疚填滿了心房。
她木木地站着,不知道該繼續往前安慰他,還是假裝沒有看到轉身離開。
轉身離開,以後兩人再無幹系,向前安慰,就意味着她主動打破了倆人中間的界限。
她微微動了動腳,是向外的方向。
梁安卻開了口:“哎,趕緊下去。”陛下正哭着呢,她呆這算怎麽回事。
梁安沒認出來姜肆,可他的聲音卻驚醒了薛準。
他匆忙擡起頭,看見姜肆站在面前的時候瞳孔緊縮,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用袖子胡亂擦幹眼淚。
只是袖子早就已經濕透,再怎麽擦都沒什麽效果。
反倒把他一雙通紅微腫的眼睛暴露無遺。
羞窘,震驚,懊惱,委屈。
情緒像是走馬燈一般在他臉上交替,最終凝結成一種茫然的空白。
四目相對,尴尬又微妙的氣氛凝聚在兩人中間。
薛準想找個縫鑽進去,可他的悲傷還沒完全消失,哭的時間太久,連大腦都有一種流轉不動的澀意,一片空白。
姜肆更尴尬一些。
任誰看到年紀老了的丈夫在自己面前哭得像沒了家的孩子一樣,都會覺得尴尬的。
薛準以前除了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很少在她面前袒露心跡和脆弱,不然姜肆也不會完全不知道他曾經在背後關注了她那麽久。
而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的時候,薛準都會刻意避過自己狼狽的那些事情,提起孟婕妤和許美人這些暴室中的嫔妃,也只是淡淡說一句她們對自己有養育之恩,後來精神錯亂的虐待也不過是身不由己。
他的語氣越淡然,姜肆自己腦補出來的他的日子越難過,也就愈發心疼他。
她不是沒有察覺到薛準靠着這些事情吸引她的注意力,只是那時候她也确實愛他,所以并不在乎他的小心機和手段,反而會覺得他可愛。
當初他越輕描淡寫,此刻姜肆看到他崩潰,越覺得……怎麽會呢?
尴尬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摻雜着她自己也說不明白的茫然和難過。
她知道他為什麽哭。
也因為知道,所以這一份混合着眼淚的沉甸甸的情誼砸得她兩眼發懵。
太厚重。
厚重到她覺得自己或許完全不能捧得住。
可薛準似乎并沒有想讓她捧住。在她決定不再相認以後,他也只是等她走遠了,才憋不住自己的情緒痛哭了一場。
此刻兩個人不說話,梁安又夾在中間不敢說話,總要一個人站出來,打破這份寂靜。
薛準往前走了一步。
他臉上還殘留着淚跡,卻低下頭看她,用溫和的笑滋養了那一份厚重,替她卸下了身上的擔子,替她擺脫了茫然和窒息。
“回去吧。”他說,“夜深了,你明日還要當差事。”
輕描淡寫一般,将這件事輕輕揭了過去。
如果不是他聲音沙啞,眼睛紅腫,姜肆會以為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場稀奇古怪的夢。
她垂下眼眸,終于不再猶豫,往前兩步,解下身上帶着的帕子遞給了他。
柔軟的綢緞布料塞進了薛準的大手裏,她側臉不願看他的眼睛,只說:“擦擦吧。”
熟悉的熱意湧上眼眶。
薛準下意識地捏住手帕,看着她剛剛收回去的手,咽下了喉間的哽咽,露出一個溫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