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昨晚的事情被默契地隐瞞了下來。

姜肆踩着雨水回到住處的時候,心裏仍舊盤桓着薛準的那個笑容,幹淨的、溫和的,沒有一絲勉強和不願,就好像只要她張口,不論是什麽要求,他都會全力以赴一樣。

哪怕有傘,身上的衣服也濕了大半,她幹脆收拾了一下自己。

薛準叫人給她送了熱水。

理由也很充分,這一趟出去的人都能洗個熱水澡,天兒太冷,容易風寒,洗個熱水澡,一人灌幾碗姜湯。

人人都有,肯定也不會落下她。

姜肆把自己泡在浴桶裏,看着水面愣神。

她發覺,自從和薛準見了面,她就總是在愣神,因為對于她來說,這段時間所了解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出乎她的意料。

關于薛準的愛,和自己的未來。

她并不是一個硬心腸的人,她只是比起旁人更加清醒,也更加理智,在過去的日子裏,她的這種清醒和理智在過去讓她無數次選擇了正确的道路,哪怕最後的結局是被毒死,她也并不覺得自己的路走錯了,只能說是棋差一着。

她信賴自己,包括自己下意識的反應。

而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告訴她自己,一定要遠離薛準,遠離這個宮廷。

如果她真的鐵石心腸,她這會兒已經在宮外了。

可是她沒有。

她對薛準并非全無真心。

她仔細想了想,沒有一個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冷下心腸,幾乎一點都不在意,薛準幾乎要将他的一腔心肺都掏出來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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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對着那樣濃烈的感情她仍舊無動于衷,那她一定是有什麽病。

情感缺失,或者別的什麽。

她确實在意薛準,只是這份在意并不足以使她放棄自己的選擇,等到今天過後,她會去找薛準,然後選擇離開這裏,到宮外去。

做一些小生意,或者別的什麽都行。

總比現在這樣不明不白留在宮裏好。

想明白以後,她沉進水底。

本來都做好了離開的準備,結果老天和她開了個玩笑,第二天起來她就病了。

鼻子酸得仿佛被人捏着埋在鼻煙壺口使勁嗅聞,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提不起力氣。

昨晚上分明喝了兩碗姜茶,不應該生病才對。

姜肆窩在被子裏,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剛要找人去幫她告假,門就被急急推開。

薛準闖進來,動作很急,卻在見到躺在被窩裏的姜肆的瞬間放輕了手裏的動作。

他輕輕掩上門,又把窗戶都關得嚴實緊密,才走到床邊,默默地看向她。

這場風寒來勢洶洶,昨天下了那樣大的雨,今天還沒停,哪怕提前預防過,仍舊病倒了一大片人。

姜肆窩在床上,臉色通紅,額角悶出汗跡,聽見動靜,略微探出頭。

她發燒了,燒得眼睛濕潤潤的。

這一點濕潤看在薛準的眼裏就變成了委屈可憐。

他心口一窒。

姜肆燒得眼前模糊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模糊的光影,良久,一雙微涼的手探上了她的額頭。

冰冰涼涼的觸感,在滾燙的額間,是讓人忍不住靠近的惬意。

姜肆忍不住貼緊他的手:“熱……”

細細的呢喃,急促又軟弱。

薛準的手刷一下縮了回去。

他背過身,臉色陰晴不定,一雙手被掩藏在寬袖之下,顫動不已。

半晌,他才說:“我去幫你叫太醫。”

他落荒而逃。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緣故,明明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姜肆,可在伸手觸碰到她的額頭時,他居然會生出微妙的情緒——像是在背叛一般。

人是姜肆,但那張臉并不是姜肆。

他短時間內無法思考這其中的區別,卻本能地選擇了回避。

梁安帶着宋院正從殿外進來,宋院正本來以為是給薛準診脈,結果卻被塞進了屋子裏。

薛準自己站在外面。

梁安擔心地看着他:“陛下不是起床以後就有些不舒服嗎?現如今怎麽樣了?先叫宋院正給您診斷一下吧?”

一邊說,他的目光忍不住就看向了屋內。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麽陛下會突然對這個家人子這麽上心,昨晚他也在,但他卻連陛下為什麽哭了也不知道原因,如果是見景生情,那陛下每去一次都要哭一次才對,為什麽偏偏是昨日?更何況那個時候姜肆也在。

兩個人肯定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

梁安有心探究,卻又不敢。

薛準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梁安說得沒錯,從早上起來的時候他的喉嚨就有些微微的不舒服,不過他沒放在心上,覺得可能是昨天傷到了喉嚨。

他的心思都系在了姜肆身上。

宋院正出來得很快:“她這是憂思過度、驚懼異常,近來天氣反複,一時不察,邪風入體。”

他想了想,還是說:“這位姑娘的身體不算太好,似乎不久前才大病過一場,期間一直沒有調養好,又多憂多思,若是長時間如此,恐怕年壽難永,現在病一場也好,正好借機調養,也能抒發胸中的郁氣。”

薛準一個踉跄。

他重複:“多憂多思、驚懼異常、年壽難永?”

宋院正颔首:“是。”

薛準徹底沉默下來,臉上露出悲傷的表情。

他從未想過,原來自己的存在,竟然會叫姜肆怕成這個樣子——他想問問她,你在怕什麽呢?

可不用問他也能猜到,無非就是害怕自己暴露,怕他把她認出來,怕他會殺她,或者……害她。

歸根到底,她不信任他。

這才是症結。

薛準卻并不怪她,他能知道她害怕的原因,也知道她不信任自己是有緣由的,他只是有些心疼。

說話的功夫,裏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呼,薛準下意識地沖了進去。

視野裏,姜肆裹在被子裏,整個人大汗淋漓,臉色蒼白,緊緊地閉着眼睛。

薛準再也沒有之前的顧忌,把她從床上扶起來,正要說話,卻看見姜肆張開嘴,眼淚刷得一下落了下來。

她在喊疼。

“嗚嗚……疼,疼!”她仍舊閉着眼睛,像是在做一場無意識的噩夢,“疼……疼!”

她毫無意識,卻本能的,伸手拽着身上的被子,雙手用力,脖子手背胸口,處處青筋暴起。

姜肆哭得撕心裂肺,卻始終沒有從夢中醒來,她大張着嘴,像是一條窒息的魚。

滾燙的淚水順着她的臉龐落到了薛準的雙手上,幾乎将他燙得整個人一哆嗦,可下一秒,他意識到姜肆在做什麽夢以後,整個人便似被潑了冰水一般,徹骨冰涼。

她死的那一天他不在府裏,他剛從未央宮出來,準備去給她挑生辰禮物。

姜肆其實是個很坦蕩的人,想要什麽便會說,可那天她忙着給薛檀收拾東西,在薛準出門的時候只是匆匆和他說了兩句話。

可薛準一直記着,姜肆過幾日要生辰。

他看了無數家首飾鋪子,但總覺得都不适合姜肆,不是不好看,是他覺得應該會有更好的,所以找了很久。

後來他一直在想,如果他早些回去,是不是姜肆就不會死。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他帶着自己挑好的禮物回到了府裏,然後看見了滿地的血。

侍女說姜肆死得很痛苦,毒藥無色無味,卻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

薛準在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時候想象那種痛苦,自虐一般去想姜肆死的時候有多麽難受。

他總是很難體味。

然後現在,他感受到了。

姜肆掙紮的過程中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攥着,明明還生着病,力氣卻大得吓人,仿佛要把他的手掐斷。

她一直在哭。

沒有絲毫的嗚咽,而是放聲大啕。

如果不是薛準抱着她,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摔在了地上。

那一聲聲的疼砸在薛準的心上,在他的心上劃出了口子,霍霍地漏着風。

他緊緊地抱着姜肆,卻不敢碰她,因為一碰到她,她就像是被火燎了一般驚厥。

他只能拼命地說“我在”。

我在。

我在。

可是姜肆沒有醒來。

她仍舊沉浸在噩夢裏。

夢裏她端起了那碗浸着藥的茶,毫無所覺地喝了下去。

怎麽會那麽痛呢?痛到哪怕她換了一個身體,哪怕她下意識地忘記,仍會在噩夢之中痛到不能呼吸,疼痛浸入骨髓,如附骨之疽。

她倒在地上,意識漸漸模糊,卻望着門口,希冀着或許有一個人能夠抱住她,給她活下去的機會。

可是她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他沒有來。

而她的侍女在門外議論,他要娶別人做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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