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姜肆和許雲霧面對面坐着, 許雲霧本來在問她的話,末了突然就啞巴了。
她不知道該問點什麽。
因為她忽然想起?來,這事兒?怪不到眼前這個?女孩頭上, 她也不過十幾歲, 二?十年前都沒出生呢,從哪裏能知道姜肆的消息。
她咬緊了牙,心裏那一點不忿立刻轉移了:“是我想岔了, 這事兒?絕不能怪你,要怪就得怪薛準那個?狗男人?!”
姜肆啊一聲。
許雲霧雙眼含淚:“我原來還以為他是個?好的,前頭裝得那樣深情, 誰知道都二?十年過去了,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他竟然開始賊心不死了!”
“那倒也不是……”姜肆下意識地反駁, 這黑鍋可不能讓薛準背,“你是不是誤會了?我們?沒有那個?關系。”
嗯,按照現在來講,确實?沒有。
許雲霧的嘤嘤聲戛然而止:“沒有?”
她瞪着姜肆的臉,久違地感受到了尴尬, 兩個?人?面面相觑。
不過片刻, 她便逃也似地站起?來,火速竄到了門?口,眼看着想跑,臨到門?口, 她忽然又停下來了,緊跟着, 她扭頭,露出一張紅透的臉龐:“诶!那什麽, 對不住,我不該那麽想你……”
下一刻,她又回來,把自己?頭上一支簪子拔下來插在姜肆頭上:“這個?算作?道歉禮,可以麽?”
姜肆看着她,眼底有些恍惚。
從前她和許雲霧也不是一直關系要好的。
年輕的時候誰也不肯服氣誰,大多數的時候都愛為了屁大點事攀比,她們?倆也不例外,直到成?了妯娌關系才慢慢好起?來。
關系一親近,從前的那些嫌隙就成?了看起?來都容易發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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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倆為了讓彼此高興,“重歸于好”,挑了一個?下午,抱着自己?的首飾匣子找到對方,開始争相認錯。
從前我嘲笑了你一句,如今便還你一只戒子,若是吵了兩句嘴,便給對方一支簪子。
諸如此類。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好到姜肆隔了很久的日子,都能感受到陽光曬在臉上的融融的暖意。
她和許雲霧面對面坐着,把彼此之間的“過錯”和嫌隙放在那些金光熠熠的金釵銀環之上,在交換的時候暴露在陽光之下,蒸發得一幹二?淨。換到最後,雙方的首飾匣子都空了,又一件一件換回去,到最後,便只剩下了對彼此的好。
姜肆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她手?上只戴了一枚鉑金的戒子,綴着點細細閃閃的金粉,遠沒有許雲霧給她的那根簪子值錢,可她仍舊鄭重地取了下來,把它交到了許雲霧的手?上。
她朝許雲霧笑了一下:“這個?給你。”我也做了錯事,不該騙你。
薛绗從門?外闖進來,姜肆看了許雲霧一眼,從門?口退了出去。
方清詞在門?外等她,一臉憂心,見她平安出來,目光落在她戴着的簪子上:“馬車已經備好了,走吧。”
倆人?坐上馬車,方清詞也不開口問裏面發生了什麽,只是說:“小郡主這個?病隔幾日還要過來一趟,到時候你還來嗎?”
姜肆問:“宮裏頭難道還有別的女醫?”
方清詞搖頭:“恒王妃的脾氣爆裂了一些,往後多接觸,只怕今日之事不會少,我怕你受委屈。”
姜肆偏頭看他。
他這話說得坦坦蕩蕩,連“我怕你受委屈”幾個?字都如清風明月,叫人?生不出任何多餘的想法,仿佛他只是平等地憐憫每一個?人?。
“沒事,看病要緊。”姜肆心想,許雲霧肯定不會再找她的麻煩了。
恒王府裏。
薛绗擠在椅子裏,探手?在許雲霧面前晃了晃:“傻了?我進來一句話也不說?”
許雲霧恍恍惚惚看向他,問:“薛绗啊,你打我一下,快打我一下。”
薛绗瞪大了眼:“還有這種要求?”
見許雲霧不像裝的,他迅速捋起?袖子:“我來了啊!”
“啪!”
他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臉上,發出殺豬一般的慘叫:“嗷!”
許雲霧:“……看着是挺疼的啊,所?以我不是在做夢?”
下一秒,她拔足狂奔,頭上戴着的步搖纏做一團也沒管,差點把繡鞋都給跑掉了。
一邊跑,一邊罵:“四娘你個?死沒良心的,見了我也不知道跟我問句好。”
馬車骨碌碌地響,姜肆仿佛聽見什麽動靜,往外看了一眼。
他們?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恒王府門?口的石獅子都看不着影了。
車輪下塵土揚揚,只有周圍商販的吆喝叫賣聲。
方清詞替她将?簾子放下:“外頭風.塵大,別迷了眼睛。”
姜肆點頭,不再回頭
回到未央宮的時候,薛準正在批奏折,桌案上擺了好幾疊還沒看完的,見她回來,他連忙放下手?裏的筆:“回來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見到她了?”
彼此不用言明,就知道他說的是誰。
姜肆說見到了:“和從前差不多的爆碳脾氣,一點兒?也不知道收斂。”
薛準細細看了看她臉上的表情,看她沒有哭過,便放下心,又把筆撿起?來:“她這些年過得還算舒坦。”
薛準的兄弟們?大多都在奪嫡的過程中死了,還有一部?分被他殺了,所?剩下的除了那些年紀小的,也就剩了一個?恒王,他知道自己?沒有當皇帝的天?分,幹脆直接躺平了。
薛準對他沒什麽意見,也念在許雲霧的份上,幹脆地放過了他,仍舊讓他當着自己?的恒王,王爺的地位還在,日子差不到哪裏去。
姜肆習慣性地在他對面坐下,伸手?拿了一本話本看——自從她回來,薛準的桌案上就留了一個?角,專門?用來給她放這些話本子。
薛準還在說許雲霧的情況:“她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一個?是你們?這回去看的薛青青,另一個?是安平郡王。”也就是先前讓他幫着敷衍許雲霧的那個?。
“安平郡王是長子,不過有些怯弱。”薛準一一交代。
姜肆也能想象得出來,家裏頭父母都是爆竹脾氣,安平郡王夾在中間,必定沒多大的脾氣,左右相绌,不知道該幫誰,怯弱一些也正常。
她看向薛準,心裏在想,她才出宮,薛準就知道她去了哪裏,必定是一直關注着她的。
果然,下一秒,薛準就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往後你要出去,就帶兩個?人?吧,我不是叫梁安給你配了兩個?人?嗎?”
姜肆擡頭看他。
薛準動了動藏在桌下的手?,有些緊張:“這回是許雲霧,她有分寸,但萬一碰到別人?傷着你怎麽辦?”
“只是這樣?”
“什麽?”
姜肆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只是因為擔心我被別人?傷到?”
薛準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才低聲說:“不是。”
他确實?存着私心。梁安過來和他禀報的時候提起?過方清詞,說他很護着姜肆。
他心裏吃味,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可姜肆問他了,他從不騙姜肆,吃味就是吃了,沒有什麽不能承認的。
但他也迅速補充說:“你不必在意我是怎麽想的,我并非是想要綁着你,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曾經說過的那些話仍舊作?數。”
宮外準備好的宅子,以及那些田契地契,那些承諾仍舊有用。
只要她想,他可以裝作?再也不認識她的承諾,也作?數。
他雖然心痛,卻也知道此時兩個?人?和諧相處的時光是“偷”來的,保不齊什麽時候,姜肆就會想要離開他了。
他說:“你不必在意我,這二?十年的等候是我自願的,你并不知情。”
姜肆看向他。
這回薛準沒有再哭了,提起?那二?十年時,他臉上還是平靜的。甚至姜肆有種自己?能看見他臉上有一絲笑容的錯覺,仿佛他在為自己?等候的二?十年終于有了結果而感到高興。
但事實?上她知道,他這二?十年其實?并不是等待。因為明知沒有結果,所?以從一開始,這就不是等待,而是堅守。
眼前這個?男人?把自己?最赤誠的愛,和那本該璀璨的二?十年都留給了她。
最後見到她,卻面上平靜地告訴她,我只是自己?想保留那份愛意,與你無關,你不必負擔。
他不是挾恩圖報,也不是故意要她同情。
姜肆想了很久,覺得自己?說什麽都不太好,說自己?不在意,或許會傷他的心,若說自己?在意,又怕他太為難,再也不肯吐出真心。
最後,她只能說一聲好。
眼前的話本再也看不進去了,她随意翻了兩頁,覺得自己?心亂如麻,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無聲的寂靜蔓延,又很快被打破。
許雲霧從恒王府來了未央宮,還沒見着面,就在殿外哭:“四娘!”
薛準和姜肆對視一眼,一個?仿佛在問,你告訴她了?另一個?人?說只是暗示了一下。
梁安根本攔不住許雲霧,她從門?外跌跌撞撞跑進來,一見到姜肆,忍不住地就撲過去抱住了她。
“四娘!嗚嗚嗚嗚。”
姜肆眼皮一跳。她在家中行二?,人?家都叫她二?娘,偏偏許雲霧說不行,她名字裏帶肆,就該叫四娘才對。姜肆拗不過她,便認了下來。
許雲霧哭得比那天?的薛準大聲多了。
姜肆耳朵裏都是她嗚嗚渣渣的哭聲,震得耳膜都疼。
嘩啦啦的眼淚順着許雲霧的臉流進她的脖子裏,濕漉漉的一片,讓姜肆疑心她是不是水壺做的,怎麽這麽多的淚。
再把人?掰開仔細一看,好麽,頭上的簪花全散了,臉上的妝也糊做了一團,像唱戲的一樣。
她腳底下的繡鞋半趿拉着,一只腳塞在鞋子裏,另一只卻露出半個?腳後跟子。
她打量了半晌,忍不住問:“你這是一路跑過來的?”
許雲霧打了個?嗝,淚眼朦胧:“那,那倒也沒有,薛绗給我送到宮門?外的。”
姜肆:“……”
送到宮門?外,也就是說,從宮門?口到未央宮這段路,許雲霧還真是跑進來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我人?在這裏又不會跑,你急什麽?”
許雲霧說你放屁:“上回你說要來我家吃茶,說完人?就……”就死了。
她實?在是怕了,怕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怕自己?生出了錯覺,怕自己?誤解了姜肆的意思?。
更怕她不是姜肆。
她又強行抱住姜肆:“果然是你,嗚嗚嗚嗚,我還覺得是自己?想錯了,還讓薛绗打了自己?。”
姜肆被她緊緊裹住,感覺呼吸都困難:“薛……绗真打你了?”
“沒……他打自個?兒?了。”
小姐妹兩個?抱作?一團,好像沒有這中間二?十年的隔閡。
薛準坐在旁邊,手?微微一動,羨慕地看着。
——他多想也抱一抱她啊。
但也只能,偷偷在心裏想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