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明德二年, 掖庭。
這是薛準登基的第二年。
新帝登基,前頭留下來的那些人就被掃蕩得一幹二淨,掖庭的監牢隔一段時間總要?送一茬子人進來, 看守的人都見怪不怪了?。
然而今天?進來的這一波人, 算是意外?。掖庭令親自把人送進來的,陛下身?邊的近衛看押,這樣的排面, 只?因為送進來的,是陛下的親兄弟。
一三四五,一共四位。
先皇晚年的時候身?體不大好, 卻愛拿捏權柄,皇子們之間的争鬥不斷,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薛準起初并不是先皇的最佳選擇,他看中的是年紀更小一些的八皇子。太子已?廢,換成?一個?年紀小一些的,他更好拿捏,好高高在上當自己的太上皇。
而薛準, 只?是一塊砺刀石。
一塊石頭, 如何成?為璞玉?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話,尤其是他的兄弟們。
他們并不覺得這樣的薛準能夠走到和他們并肩而立的程度,歸根到底,薛準在他們眼裏, 仍舊是那個?冷宮出身?,連飽食裹腹都很?難做到的透明人。
直到薛準成?為了?太子——雖然還?未下聖旨, 但也?有了?口谕。
一個?從來看不起的人,忽然騎到了?自己的頭頂, 誰能忍受呢?
如今在掖庭裏的,就是這些看不起他的人。
即便下了?監牢,他們也?是昂着頭,不肯認輸的樣子。
掖庭的路修得并不齊整,黃泥和着昨夜下的雨,沾濕了?這行人的影子,肮髒的腳印順着監牢的階梯一路下到深處。
深處,有個?沉默坐着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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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薛準。
大皇子一臉冷漠,三皇子一腔激憤,四皇子滿目嫉恨,五皇子在微笑。
他們的目光齊齊落在薛準身?上。
薛準很?瘦,登基前才養出來的那一點兒肉在短短兩年內已?經瘦成?了?皮包骨頭,形銷骨立,伶仃的手腕挂着衣裳的影子,他就這麽坐在陰暗的監牢裏,頗有些吓人。
一時之間,很?是寂靜,只?有鐵鎖鏈動搖的聲響微微回蕩。
掖庭令不知道這位陛下要?做什麽,猶豫了?一下,還?是先把幾個?犯人綁在了?刑架上,然後帶着人退了?出去。
人一走,薛準就擡起了?頭,一雙眼睛在暗夜裏亮着灼灼的光,似要?将一切焚燒殆盡。
他直直看着眼前的人,不言語。
還?是年紀最大的薛朗開了?口:“成?王敗寇,我們輸了?,要?殺要?剮随你的便。”
薛準動了?動,終于開口,問:“是誰先動的手?”
他問的是誰先,分明已?經知道了?,在座的各位都有份。
藏是藏不住的,薛朗笑了?:“是我先動的手。”
薛準的平靜終于被打破,面色發白,整個?臉皮都在抖動:“她只?是個?弱女子。”
見他顯然在意這件事,幾個?人都哈哈笑起來,緊跟着,存了?故意的心,一言一行,将姜肆死時的場景一一複述。
“姜肆死的時候,我記得她是在自己房裏吧?”薛朗說,“暗衛來禀報,說薛檀被送去了?姜家,那時我還?在可惜,只?能殺她一個?人,不然總要?叫你斷子絕孫才是。”
老三說:“薛準啊,你懂不懂,什麽叫做財帛動人心?這天?底下哪有絕對忠誠的人呢?你不知道,我一千兩銀子,就買了?姜肆的命。”
老四恨聲:“大家都是父皇的兒子,憑什麽你能當太子?”
在座的所有人裏,薛準的出身?最低,然後就是老四,他的母妃只?是個?貴人,連美人都沒當上,所以他在最開始,就選擇了?跟随薛朗。
他沒肖想過太子之位,但也?不意味着他能看着一個?比他更加地位低的人上位。
他一臉的笑意:“薛準,我就是要?你不痛快,我們都要?你不痛快。”
輸了?又怎麽樣呢?頂多沒一條命罷了?,想好要?争時,他們便已?經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
老四薛琦說:“我聽說你和姜肆感情甚篤,你不知道吧,那一味毒藥是我們特意挑好的,無色無味,喝的時候一點感覺都沒有,喝下去,卻有錐心之痛,渾身?似火燒一般,到最後,五髒六腑都在燒,都要?化?成?一灘血水了?!”
他大笑着問:“你替她收屍的時候,她的皮膚是不是軟塌塌的?底下的那些血肉都融化?了?!”
憤怒終于點着了?薛準,他哆嗦着身?體,手卻極穩,拔下監牢裏行刑的刀,狠狠地砍在了?薛琦的手上。
鮮血迸濺,熱乎乎的一團撞到薛準臉上、眼睛上,紅色的一片,糊住了?眼,他喘着氣,又發狠砍下了?另一只?。
兩只?手落在鋪地的雜草上,薛琦一聲慘叫,冷汗糊滿面龐,暈死過去。
薛朗臉上的笑意終于收斂,他沒去看暈死的薛琦,歪向薛準:“你不敢殺我們,殺了?我們,天?下所有的人都會唾罵你,弑父殺兄的罪名,會永遠刻在史書上,薛準,你不敢。”
他換來的是橫在脖頸間的刀,刀鋒冷厲,入肉半寸,血珠順着刀鋒流淌,濡濕了?薛準的手。
他的一雙眼睛滿是血絲,燒紅了?的眼死死地瞪着薛朗:“你大可以試試,是你的嘴硬,還?是我的刀更快。”
薛朗怕了?,偏過頭,不再言語。
老五卻忽然笑出了?聲。
從進監牢的時候他就在笑,此刻終于大笑出聲:“薛準,你真的以為,是我們殺了?姜肆嗎?”
薛準回頭。
老五看着他的眼睛,露出了?玩味又惡意的笑容:“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她最開始嫁給?了?太子,此刻等?着她的也?不過是冷宮裏的殘羹冷炙,可她選錯了?,非要?嫁給?你,等?着她的只?有死。”
他的狠毒終于纖毫畢現:“她死之前,我安排了?兩個?人,站在她的房門口,說你要?另娶皇後,哈哈哈哈哈,薛準,你想不到吧?她不僅死得慘烈,還?帶着對你的恨死了?,你猜她來得及想是誰殺了?她麽?還?是說,她倉皇間相信自己親近信任的侍女,相信自己的枕邊人要?娶別人做妻?”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薛準,看着他手中的刀落在地上,看見了?他的頹喪和難以置信,也?看見了?他眼中的痛苦。
“不是感情甚篤嗎?不是恩愛異常嗎?薛準,那些往事別人不知,我卻知道。”
他曾經,也?和薛準做過兄弟。
只?是流沙逝于掌心,他們的那一點兄弟情分,終于埋沒在了?你争我奪的權力裏。
正因為在意過,所以也?就知道,什麽樣的結局,會讓他痛。
誰說贏家永遠都是贏家呢?
這麽多的兄弟裏,唯有老五,最會算計人心,其他人端的是毒藥,不過毒了?一條命,唯有他,使人動了?兩句嘴皮子,便将一對夫妻離間,陰陽兩隔,有再多的誤會,張多少次嘴,都無法?說得清。
死了?的人怨恨,活着的人誅心。
他憐憫地看着崩潰邊緣的薛準:“不是我們殺了?姜肆,是你,是你殺了?她,不信你想一想,這幾年,你做過夢嗎?夢裏夢見過姜肆嗎?”
“她恨你啊,所以從來不會入你的夢。”
是我,殺了?姜肆?
薛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他想說話,卻只?品到了?喉間的血腥。
天?光漸暗,梁安使人點了?燭燈,淡淡的膩味飄在空氣裏。
薛準悲哀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姜肆:“是我殺了?你。”
熟悉的血腥味咽在喉間,薛準笑得比哭的還?難看:“他說的很?對,若不是因為我娶了?你,若不是因為我要?争那個?位置,或許他們根本看不見我,你也?就不會死。”
“你嫁給?太子,或許有更好的結局。”
在監牢裏的時候,他并沒有落淚,或許是痛得太麻木,也?或許是不想叫那些人看見自己的狼狽,他只?是持着刀,一點一點剮開他們的血肉人皮,想要?看看他們那副人軀下,裝着一顆怎樣的心。
可在姜肆面前,他沒有辦法?掩藏住自己的任何情緒。
他通紅着眼,卻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姜肆怔怔的。
她先前确實?聽信了?侍女的話語,覺得薛準或許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換成?別人做皇後。
毒藥入喉,在那徹骨的疼痛裏,她對薛準是有恨意的。
再醒來,二十?年後,她想過不顧一切質問薛準,也?想過自己要?一輩子都記恨着他,可最終,她也?只?是撇過頭,決定當一個?陌路人。
她的愛意和恨堪堪持平,讓她不敢再靠近,畏懼過去,也?恐懼未來。
如果不是薛準二十?年如一日的愛,她此刻也?不會坐在這裏。
她看着薛準,心裏卻在想,他這些年在想什麽呢?在想她果真恨他嗎?
如果她沒有活過來,興許薛準會帶着這些愧疚活上一輩子。
她哆嗦着嘴唇,問:“你……”
薛準看着她:“你該恨我的。”他也?一直是這麽想着的,不然二十?年裏,她怎麽從不入夢。
從前那些細微不可察的心疼終于落在了?實?處。
姜肆的淚落了?下來。
她從來是個?要?強的女子,便是從小被姜太傅抄着夾棍追得滿府亂跑,也?從未掉過一滴淚,方才她将重生的惶惑哭給?了?許雲霧,此刻的淚,卻是為了?薛準而流。
她一哭,薛準就慌張,自己還?掉着眼淚,卻伸手要?替她擦:“早知道不跟你說這些了?!”
姜肆被他一句話惹得更難過——他說這些,是因為她想聽,他說了?,又後悔,不是想說自己這些年的難過委屈,而是怕她太難過。
她一邊流着淚,一邊罵:“薛準,你這個?蠢驢做的腦袋!”
薛準拿袖子替她揩眼淚,越揩越多,心裏愈發難過,嘴上卻說:“是是是,我是個?蠢驢做的腦袋。”
在她面前,他永遠都沒能保留住自己的那份冷靜。
“他們說什麽你都信,你不蠢誰蠢!”
“哎,對,我真蠢,怎麽能信他們的鬼話。”他又将濕透的袖子折了?一下,“你別哭了?。”
姜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哭了?。”
薛準不信。
可姜肆握他的手力道分明不深,只?要?他輕輕一動就能掙開。
他不動,任由她握着,任由她看着。
任由她說。
“我不恨你。”
“嫁給?你是我自己的選擇。”
“争那個?位置也?有我的一份,即便沒有你,我也?是他們的眼中釘。”
她握着薛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把它貼在了?自己的臉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堅定有力。
濡濕的淚滴在手指尖,薛準的手微微蜷縮,在猶豫了?很?久以後,終于觸碰到了?姜肆的臉。
姜肆彎唇朝他笑了?笑。
“我不後悔。”
曾經她覺得自己恨,也?覺得自己識人不清,選了?薛準這個?沒良心的人。
可追憶往事,聽完所有的事情,她終于能說一句,我不後悔。
這句不後悔是說給?自己聽的,也?是說給?薛準聽的。
她這個?從來沒有自信,缺乏安全感和信任的丈夫,在愧疚之中過了?二十?年,二十?年後見到她,卻挺直了?腰背,試圖送她離開,給?予她一份缺失的安全感。
這讓她怎麽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