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不後悔。
薛準的手還觸碰着姜肆的臉, 指尖被?淚水染濕,微微冰涼,可他的心是熱的。
他反複地問, 像是不确定一般:“不後悔?”
姜肆都笑着說:“不後悔。”
一直到再上朝的時候, 薛準的一顆心都在撲通撲通地跳,連帶着之前那些看不順眼?的大臣們在他眼?裏都變得順眼?了。
他難得有了好脾氣。
皇帝脾氣一好,底下的大臣們也就蠢蠢欲動, 他們舊事重?提:“陛下,家人子們都已經進宮,之前商議好的為?太子殿下選妃, 也該有個章程了。”
禦史臺有人站出來:“陛下自己不想立皇後,總不能讓太子也走?您的老路,您有太子, 可太子無後若一直拖下去,難免讓人議論。”他們覺得自己是對的,天底下的人可以?無後,但?為?君者不行。
瞧瞧以?前的那些皇帝,兒子少的, 注定朝代?續不長。
薛檀站在最?前面, 氣得整個人都炸了。
他剛想站出來說話,好友季真就從後面站出來,不陰不陽地幫他怼人:“禦史臺什麽時候從監察百官改頭換面監察起陛下和?殿下的後院來了?”
之前他們也不是沒幹過這事兒,同樣被?陰陽過, 可惜不長腦子,也不長記性。
“哼, 殿下身為?人子,不娶新婦也無子, 是為?不孝;殿下身為?儲君,是為?不忠,天下年輕人以?殿下為?先,殿下卻并沒有作為?表率,這是不仁不義?!”禦史昂首,“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行為?,必定為?天下人所恥笑!”
“禦史大人在朝堂上大喊大叫,又胡亂議論儲君,豈不是更加不忠?”季真翻了個白眼?,拱手朝向薛準,“陛下,這等?不忠不禮之人,放在朝堂上才叫贻笑大方。”
薛準心情好,問:“那你說,該怎麽辦?”
季真斜眼?看禦史:“建議罰俸,想來禦史大人手頭沒錢,也就不會天天閑着沒事去那些下九流的地方聽人嚼舌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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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之上無人敢應。
他們實?在被?這位陛下搞怕了,十多年前上一個這樣說話的人,現?在都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裏種地呢。
果然,下一秒,薛準說:“嗯……準了。”
沒人再敢說話了,甚至有人在心裏想,何苦來哉,現?如今這樣保持現?狀,安心吃俸祿不好麽?何必上趕着作死呢。
等?到下了朝,薛檀拉着季真急忙跟上薛準:“父皇今日看着心情很好,是有什麽事嗎?”
薛準笑慢慢收斂,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該怎麽告訴面前的薛檀,他親娘回來了?
他看向眼?前的薛檀。
兒子長得快,幾乎風一吹就長大了,姜肆走?的時候他連路都走?不穩,後來的二十年,他也習慣了沒有娘親的存在,如今他忽然拉着仍舊十八歲的姜肆告訴他這是你親娘,他會信嗎?
他的那一點高興忽然就蕩然無存了。
薛準扯了扯嘴唇,說:“也不是什麽大事。”
薛檀不知道父皇為?什麽忽然又不高興了,下意識地想是不是自己這話問的有什麽不好。
而季真一直在旁觀,他想起了前段時間見?到的姜肆和?薛準的相處模式,也看出來了薛準的春風得意,目光微閃,覺得自己抓住了重?點。
當着薛準的面他不好說什麽,等?人走?了以?後才拉着薛檀問:“最?近那個楚姑娘還有找你麽?”
薛檀說沒有。
姜肆最?近忙着學醫術,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除了睡覺都住在太醫署,她想學,方清詞就教?,所以?一天都填滿了,自然沒什麽空閑,但?也偶爾會給薛檀帶幾句話。
“她最?近忙,興許過段時間忙完了就找我了。”
季真:“……”你瞅你這卑微的樣子。
他都沒好意思講難聽的話,不然他就得當着薛檀的面說他你這和?我那些等?我爹臨幸的姨娘有什麽區別。
偏偏薛檀自己意識不到有什麽不對,他就算有再多的話也沒法講出來。
只?是多少為?了好友生氣:“她說忙你就信?”
薛檀一臉認真:“怎麽不信?我有一回去瞧過她,她跟着方太醫杵藥呢,一身的藥味,眼?看着十分認真,這于她來說,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是好事。”
季真覺得,他遲早得被?好友給噎死。
他無力地扶住額頭:“行,你說得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薛檀笑了笑:“沒有,我知道子複是為?了我好,但?她真不是那樣的姑娘,我明白的。”
季真撇嘴。
他不信,他要親自逮住姜肆的小辮子,看看到時候薛檀還有什麽話說。
薛準回到未央宮,正好看見?姜肆在翻醫書。
“今天方清詞又給你出難題了?”他坐在姜肆對面。
姜肆說是:“他的醫術比起方師要精進一些,有些地方我看不明白,得把書找出來看上一遍。”
她面前放了厚厚的一疊紙,有些上頭已經寫了很多的東西,密密麻麻,字寫得又小,看着都眼?暈。
“回頭叫梁安幫你把這些紙頁都合訂起來,省得你弄丢了。”
姜肆正看得入迷,随口應了一聲,又說:“我備了梅花香餅。”
以?前的薛準最?喜歡這個,姜肆特意去學過。
薛準卻不急着去吃,而是微微偏頭看着她。
只?有幾分熟悉的容貌,可他分明能感受到這具身體裏裝着的是他熟悉的人,熟悉得讓他忍不住安心。
這幾日他的頭疾很少再犯,連宋院正都說他的身體情況奇異得開始好轉,他找不到原因,但?薛準知道,是因為?根結在慢慢解開。
他的病是因為?姜肆的死,是因為?那些兄弟們在他心中種下的果,是他的畏懼,是他的不敢忘和?反複折磨。
現?在,因為?姜肆的重?新回來,因為?她的一句不後悔,他的心結在慢慢地解開。
心結一解,他的病自然會慢慢痊愈。
姜肆是他的靈藥。
他的手忍不住擡起,想要放到姜肆的肩膀上,想要摟住她,如從前一樣——但?不知為?何,他的手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落下。
他微微詫異,卻在看見?姜肆的側臉時有些恍然。
姜肆現?在還很年輕。
烏鬓雲髻,粉面桃腮,沒有一處不彰顯着她的年輕。
她一擡頭,薛準便能看到她的睫羽像是栖息的蝶,展翅欲飛。
他擡起的手,慢慢放下了,收回到自己的身邊,微微蜷縮着。
姜肆見?他半天沒動靜,展眉問:“怎麽還不動?”
薛準下意識地露出笑:“馬上就去。你等?會還出去麽?”
姜肆不知他心底百轉千回,颔首:“今天要去恒王府給青青複診,晚上雲霧留我坐席,興許不回來,等?你吃完餅我就走?了。”
薛準低聲說好。
他從和?姜肆緊挨着的坐墊上起來,去桌邊上找到了那碟子梅花香餅,小小的一個,有着梅花的香氣。
“這會兒沒有新鮮梅花了,用的幹的。”姜肆仰起臉笑,“許久沒做,或許生疏了,你嘗嘗是不是還是以?前的味道。”
軟和?的梅花餅入口,甜卻不膩,唇齒間隐約有梅花香氣。
這個味道,薛準已有二十年未曾嘗到。
他擡頭把眼?中的熱意逼回去,複又低頭,挑了一個離姜肆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将那碟子梅花香餅一口一口吃了個幹淨:“還是從前的味道。”
姜肆眨了眨眼?睛。
她不太明白薛準為?什麽忽然坐得離她那麽遠了,但?很快又将這件事情抛在腦後,把手底下寫好的紙張晾幹疊在一塊,雙手一推,站起來,看看天色:“該出門?了。”
薛準便把她送到門?口,錯眼?間看見?方清詞正站在殿外候着,像是在等?姜肆。
五月雪毬玉團已經開敗,只?剩下了零星幾朵,也不似從前豐腴、花大如鬥,只?剩幾個合攏着的花苞,嵌在郁郁蔥蔥的綠葉之間,看着好像還是春天,實?則已經入夏了。
聽見?動靜,方清詞微微回頭,指尖還撚着一朵半開的花。
霁月光風。
正是最?好的年紀。
薛準心口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苦意,卻并未表現?出來,他把姜肆送到門?口,看着她拾級而下,慢慢走?到方清詞的身邊。
方清詞也看見?了薛準,朝他一拜,然後對姜肆說:“走?吧。”
姜肆點頭,順勢把自己看書看到的不明白的那部分拿出來,挑揀着比較重?要的詢問方清詞。
慢慢的,人走?遠了,只?剩兩個背影。
薛準久久地站着,一言不發。
方清詞攜着姜肆,一邊替她解答,一邊随口一問:“陛下怎麽親自送你出來?”
姜肆沒回答。
她覺得這事兒沒必要交代?得一清二楚,方清詞從前也并不認識她,于是找了個理由:“陛下自己也有事,我們只?是一道兒出來的罷了。”
方清詞不置可否。
以?他的聰明,并不會發覺不到薛準眼?中的情緒,更何況他把姜肆送出來的時候分明還隐隐落後半步。
只?是姜肆不說,他覺得此事或許涉及了她的隐私,不願意回答也正常,左右他只?是教?授醫術的人,不該過多摻和?。
便點頭:“知道了。”
他将手裏那朵玉團小心地放進随身攜帶的藥箱裏,藥味混着香味,微微發澀,苦中帶香。
姜肆說:“沒想到師父愛玉團。”
“玉團可入藥,清熱解毒,夏天到了,常備不是壞事。”
姜肆啞然,他還真是個實?用主義?,半句也不離醫:“其實?我挺好奇的,方師以?儒道聞名?,怎麽師父偏偏學了醫?”
方清詞有一瞬間的沉默,然後答:“是我從小對此有興趣。”
“原來如此。”
倆人不再說話,行走?在宮道上,但?彼此心知肚明,有些默契——他們倆都找了借口敷衍對方。
姜肆在心裏把今天看的醫書梳理了一遍,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薛準。
她在未央宮呆久了,對現?在的薛準也多少有幾分了解了,他和?從前的性格有些像,卻不是十分像,他比從前要敏銳許多,仿佛是受過驚的刺猬,一有動靜就會龜縮。
但?她覺得沒有關系,二十年足夠改變一個人,她願意慢慢地去重?新了解他。
她不會停留在原地,當然也不會讓薛準停留在原地。
他們倆曾經就像是兩個陷在過去的人一樣,落在現?實?裏,便只?剩下了驚惶失措,不知道該怎麽辦,薛準選擇用回憶困住自己,姜肆卻沒有。
從知道了自己死亡的真相,她已經對過去沒有了任何的遺憾,能夠更加放心大膽地從過去掙脫出來,去接受新的自己。
她望着天,心想,她還是愛他的。
所以?她願意重?新去接納一個新的薛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