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她整個人像一只瀕臨破碎的蝶◎

跟燕懷君聊過之後, 勝玉才知道,原來這些年燕懷君已經撰寫了好幾本游記, 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的。

皇帝極少離宮, 想要知曉天下百态,大多只能依靠各地方官的奏折,甚至連輿圖也是幾十上百年不更新。

但為了突顯功績,很多地方官習慣報喜不報憂, 甚至是捏造事實上報, 即便是皇帝也常常無可奈何, 鞭長莫及。

為了彌補這個空缺, 就需要燕懷君這樣的官職, 代替皇帝的雙眼去游覽天下,巡視地方官的同時, 也修正輿圖或傳記裏的錯誤。

總而言之,燕懷君的官職是很了不得的, 他所到之處即可視為陛下的目光所及, 想要攀附他的人自然很多。

于是……那天吃過飯後, 勝玉連着好幾天沒再見到燕懷君, 他根本沒空出門,他所住的客棧, 也每天都被排着隊來拜訪他的人團團圍住,只能每日讓小厮送來給勝玉問好的短信。

勝玉倒是想去找他,有心想要救他于水火,卻被李樯阻止。

“他既擔了官名應酬就是必不可少的,躲是躲不過的。”

勝玉覺得他語氣不大對, 聽起來怎麽有點高興呢。

斜他一眼:“我怎麽覺得你在幸災樂禍?”

李樯立刻正色。

“當然沒有。我也最讨厭應付公差了。”

勝玉嘆氣。

“他又不是什麽愛炫耀的性子, 來的時候也是輕裝簡行, 怎麽突然之間就被這麽多人知道消息了呢。”

李樯聞言看看左邊的窗戶,又看看右邊的天,跟他沒關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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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只是表面的原因,實際還有另一層——

燕懷君肯定被他那一拳砸破了相,根本沒法兒遮掩,要想消除痕跡至少得好幾天。

想到燕懷君窩着養傷的慫樣,李樯怎麽能不幸災樂禍。

李樯現在志得意滿。

燕懷君現身之前,他日日緊張,繃得比弓弦還緊,現在卻覺得燕懷君不值得他放在眼裏。

因他看勝玉和燕懷君相處,雖然親切和善,卻也只是友人之間而已,再沒有多的心思。

李樯知道勝玉的性子,愛恨分明,絕不是會拖泥帶水的,她既然已經把燕懷君放在了好友之列,就不會再做它想,更不需要他盯犯人似的時時刻刻盯着。

更何況,他現在只想順着勝玉的心意,也不想再因為區區一個燕懷君惹惱勝玉,不然他得是多蠢,多不劃算。

如今能走到勝玉心底裏的,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李樯每每想到此處,就渾身舒暢,好似吃了仙丹一般。

以至于,勝玉時不時在他面前提起燕懷君,他也能忍住裝出不排斥的樣子,耐着性子聽上幾句。

“對了,兔……燕懷君說,他門前人來人往,在客棧給人添了不少麻煩,過意不去,想盡快搬出來,問我旁邊有沒有合适的住處?”

李樯正從背後摟着勝玉,整個人挂在她身上,埋在她肩窩裏安安靜靜地吸氣,聽到這個就立刻擡起了頭。

“你告訴他,沒有。”

“沒有嗎?”勝玉疑惑,“可是,前邊兒那一條巷子裏,都沒見住人啊。”

“那是人家祖宅,能随便賣的嗎。”李樯打斷她。

笑話,那都是他特意騰出來的,就為了他跟勝玉住着的周圍清淨,怎麽可能便宜了燕懷君。

聽見是祖宅,勝玉也只好不再堅持,遺憾地嘆了口氣。

“那我在去別的地方幫他找找吧。”

李樯雙眸轉了轉。

雙手不懷好意地收緊,密密實實地箍着她腰,貼着勝玉頸側小聲說。

“這附近,只有一處或許可以買賣。”

“哪裏?”勝玉眼睛一亮。

“隔壁院子。”李樯笑眯眯地,“你要是讓我搬進來住,我就把那個院子讓給他。”

勝玉咬着唇,知道被他戲弄了,臉上發熱,不吭聲地低頭,用指甲捏起他手背的皮肉掐。

他渾身上下都結實得發硬,哪裏也捏不動,只能這樣掐。

李樯嘶嘶地忍痛,偏偏不撒手,還要湊近了繼續說:“騙你的。我搬進來也不會把旁邊讓給他,我們都不夠住呢。以後生了孩子,就幹脆把院牆拆了,讓孩子們住那邊去——”

勝玉用力把這胡說八道的人推開,踢了他幾腳,掀開簾子進裏面去了。

李樯樂滋滋地看着門邊晃動的珠簾,雖然是随口胡說的,卻也不自禁地想象起那般情景來。

他正美着,蔣喜德從門口摸了進來。

小心道:“大人,府裏有人找。”

李樯不高興地觑了蔣喜德一眼。

他早叮咛過,他在小院時,不是火燒眉毛的事情都不要來煩他,這又是怎麽了?

蔣喜德也是一臉為難,更加小聲地說了句。

“是太師,親自來了,正在路上。”

李樯臉色一變。

他屏了屏氣息,還是沒直接出門,而是進了裏間,又纏着勝玉和她說了幾句話,交代自己去府裏忙公務。

勝玉正煩着他,當然是立刻就把他趕走了。

但是等李樯真的出門,她又忍不住走到窗邊,看他大步跨出院子的背影。

李樯忙他的,勝玉自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在鋪子裏忙忙碌碌,連燕懷君什麽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還是繡娘過來告訴她,說有人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了,勝玉才趕緊去找他。

勝玉一邊挑簾,一邊開玩笑。

“你總算逃出來了。”

結果進門,就看見燕懷君坐在繡娘剛剛坐過的桌邊,正翻着幾頁紙。

勝玉僵了僵,快走幾步,又壓抑下來,逐步過去,臉上還帶着笑。

“今日有空?”

一邊說着,一邊不動聲色地收起那些紙,假裝只是在收拾桌子。

燕懷君卻沒給她打岔的機會。

“勝玉,這是些什麽?”

勝玉深吸一口氣。

“一些給繡娘标記的花樣罷了。”

燕懷君搖搖頭。

“花樣可沒有這樣的。這些奇形怪狀的符號,按規律出現……倒像是某種密文。”

勝玉臉色徹底僵住。

她本來以為可以掩蓋過去,怎麽也沒想到,被一眼就看了出來。

燕懷君打量着她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聲。

“勝玉,你該不會,以為沒有人能看得懂你的把戲吧?”

勝玉沮喪地嘆了口氣。

她确實這樣以為。

燕懷君提筆,在紙上改了改。

“你這套東西沒有人幫你看過吧。只要接觸過密文訓練的人,很容易就能認出來,即便不知道你這些符號背後表示的含義,但也能推個七七八八。”

這方面,游歷過無數地方的燕懷君當然是高手。

勝玉收起沮喪,湊過去看了看他改過的符號,改後的标記雖然還保留着原來的形狀,但已經與圖紙上的花樣融為一體,輕易辨認不出了。

燕懷君擱下筆。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麽嗎?”

勝玉知道燕懷君是在等着她自己坦白。

即便她不說,燕懷君大概最終也能自己找出答案。

“對你,也沒什麽不能說的。”勝玉抿了抿唇,“我只是怕把你牽扯進來,給你惹麻煩。”

“我不怕。”燕懷君答得很快。

勝玉擡眸看他,看了好一會兒。

好吧。

她關上房門,隔絕外面的聲音,跟燕懷君對桌坐了下來。

小聲将自己發現的一切簡略跟燕懷君說了說。

從太師叫她做事,到她發現前太子和古氏的莫名牽連。

“你知道嗎,我現在懷疑當初傅家只是做了前太子的替死鬼。父親當年确實執掌國庫,可是……那可是太子,太子若拿捏權勢,又勾通旁人,非要從國庫裏占好處,父親如何能發現,又如何能反抗?”

勝玉忍不住激動,連用幾個反問。

這個念頭,已經在她心裏盤旋許久了,而且越想越覺得是真的。

燕懷君沉吟。

“你先別急。但你這麽說,的确有幾分道理。”

“從我在地方上看到的記載來看,十年前幾位尚書對國庫的掌控權力并沒有那麽大,而且,十年前的選官制度與現在不同,文才極佳者可配任何官職,而無需考校其它才能,這就導致有些事情,即便是尚書也弄不清楚,更無法控制。”

這是一個長期的弊端,在近幾年已經有所改善。

可是這個改善的背後,是不是有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勝玉眉心皺緊,有幾分痛苦。

她印象中,父親是一個文才沛然的美男子,但對于生活瑣事,卻是十分懵懂,連換季更衣都需要母親在旁時時提醒。

仔細想來,父親根本就沒有算數之才,怎能掌管國庫?

若是有心人将他架到了那個位置,看準他的弱點糊弄他,最後将髒水潑在他身上,也不是沒可能。

勝玉嘴唇內側咬得幾乎出血。

“國庫虧空,父親失職,理應承受失職之罪。可是父親絕不會貪污,更不會草菅人命!傅家,何至于此……”

提起當年的事,燕懷君流露出的痛苦幾乎不比勝玉少幾分。

若是沒有那樁樁件件,他與勝玉,也不會是今天的模樣。

兩人出神之際。

勝玉嘶啞出聲,勉強轉移話題。

“你今日總算得閑了。有你說說這些,我心裏也好受點。”

燕懷君勉強輕松一笑。

“是啊,城裏似乎來了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戒備森嚴,我借機将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全趕回去了,才得以松一口氣,來看看你。”

“大人物?”

勝玉一愣。

什麽大人物,會不會是……前太子?

勝玉心裏一跳。

她前不久看了那封家書,是寫給前太子妃的,會不會,是古氏約太子前來密聊?

勝玉猛地站起來,抓着燕懷君問。

“你知道是誰嗎?他現在在哪裏?”

燕懷君一愣。

“這……我不知道。”

勝玉焦急咬唇。

看她急得難受,燕懷君忍不住說:“不過最森嚴之處,是郡守府。”

勝玉幾乎沒猶豫多久,就拉着燕懷君出門。

燕懷君說得沒錯,郡守府果然與平時不同,處處嚴查。

但勝玉是熟面孔,還有不少人隐約知道勝玉與郡守關系不清不楚,根本沒多盤問。

不過勝玉不想給李樯惹麻煩,盡量走的沒人知道的偏僻小路,想找到李樯再跟他細說。

剛接近一扇窗下,就隐約聽見飄來的熟悉聲音。

這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都已經被清幹淨了,若不是勝玉帶着燕懷君從湖中一處小橋過來,根本不會有人聽見。

因此李樯說話也毫無顧忌。

“你說什麽?你讓勝玉做什麽?”李樯的聲音聽起來怒氣沖沖。

對面的人卻是慢條斯理。

“探子,細作……你想怎麽說,都行。”

勝玉詫異。

這是太師?

她雖對太師的聲音沒什麽印象,但能與李樯說這個話題的人,應該只有太師了。

原來那個“極重要的人”不是前太子。

勝玉有些失落。

正要輕手輕腳原路離開時,又聽李樯怒道。

“你讓她牽扯這些事幹什麽?我告訴過你,五年前的事,都已經跟她沒關系了!”

勝玉一愣。

李伯雍的聲音輕慢道。

“誰說無關?難道她不是受害者。既然是前太子的仇人,就能跟我們坐同一條船。”

勝玉腦海中嗡嗡作響,手腳發抖。

這話,是什麽意思?

她先前的猜測,是不是全都是對的。

而李家……李樯,早已知道真相,卻從未告訴她一星半點。

燕懷君也聽得明白,詫異又擔憂地看向勝玉,似是要出言安慰,卻被勝玉擡手攔住。

她還要接着聽。

李樯的腳步煩躁地在屋內走來走去。

“你要對付那個孬人,随你的便。但勝玉?勝玉就是個呆的,做不了這個。”

“你錯了。她做得很好。”李伯雍淡淡地出口,“你根本不了解她。”

“我不了解?”李樯反問,說不清是反駁還是炫耀,“我和她睡一個被窩那麽久,我不了解?”

李伯雍不以為意,冷哧一聲。

“我當你窩在金吾郡幹什麽,結果你只是沉迷此女。李樯,上回你告訴我,你只是玩玩,現在,你不要把自己玩進去。”

李樯頓了頓,語氣別扭道:“放心吧,不會的,她也不算什麽。”

勝玉感覺到自己渾身的血液一半燃燒沸騰沖到頭頂,一半凍結在心髒,拽着整顆心冰冰涼涼地往下沉。

燕懷君已是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那扇窗戶,捏緊拳頭就要沖上前,勝玉攔着他,牢牢地拽着他的衣擺。

勝玉渾身僵硬,她木然地垂着頭,藏起自己的表情,仿佛渾身的勁都用在了拉着燕懷君上。

燕懷君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麽,只知道她死死拽着他的力道,像是拽緊了理智的最後一根弦,她整個人,像一只瀕臨破碎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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