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但是她不是傻子◎

勝玉先是一愣, 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明白之後,勝玉沉默。

一碗面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好像他真的很珍惜似的。

雖然她早就知道李樯這個人最擅長蠱惑人心, 但有時候還是會防備不住。

勝玉定了定神, 在李樯對着碗猶豫不舍的時候,拿起一旁的筷子夾了一口面往嘴裏塞。

淡了點,但勝在夠鮮,也還行吧。

李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面少了一口, 手足無措地看了看勝玉。

沒聽說過有人跟壽星公搶生辰面的。

他眼角眉梢有點驚愕, 但強忍着不露出來。

努力面色平靜地問勝玉:“勝玉, 你也沒吃晚飯嗎?”

勝玉搖搖頭。

“吃過了。”

她雖然在等李樯, 但是也不可能餓着肚子等。

更何況, 她對自己的手藝心裏有數,經過練習後雖然不會難吃, 但也說不上多麽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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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吃廚娘做的,為什麽非得空着肚子和李樯一起吃她自己做的。

這下, 李樯控制不住地委屈。

“那你能不能不吃我的。”

勝玉給他做一次飯不容易。

他又不是天天都過生辰。

而且到了下一次, 勝玉也不一定願意做了, 所以是吃一口少一口。

勝玉舉着筷子, 夾了夾空氣,發出噠噠的響聲。

臉色無所謂地說:“為什麽?你慢吞吞的不肯吃, 我吃掉好了。”

李樯不和她商量了,上手去搶,勝玉假裝護着碗不讓,兩個人在桌邊打打鬧鬧。

最後李樯把勝玉按在懷裏,一手制着她的雙手, 才叫她沒辦法再搗亂。

那碗面最後李樯吃得幹幹淨淨, 一點湯都沒剩。

燭光映着光亮如新的碗底, 勝玉看了一會兒。

感嘆:“竈房都不用洗碗了。”

李樯:“……”

他知道勝玉故意奚落自己,掐着人的腰抱起來,舉得有點高,讓人趴在自己肩上,半扛半抱去了盥洗室。

李樯身材高大,他讓勝玉站在自己前面,幾乎是把人夾着,共用一盆熱水。

勝玉先洗手,絞了帕子放在水裏。

李樯直接拿起那條帕子擦臉,水也不擰幹。

勝玉躲避,嫌棄道:“我洗過的水,你怎麽洗?”

李樯臉上濕漉漉的,發梢上也沾了點,用帕子粗暴地抹了一把臉就拿下來,晃了晃腦袋,甩出點點水珠。

“沒事,你幹淨,我髒。”

他風塵仆仆,剛剛才坐馬車回來,的确比勝玉出門回家都要換好幾套衣裳的髒不少。

勝玉抿唇,還是不樂意看他用自己剛剛用過的水。

扭過頭說:“那你去洗澡。”

耳邊呼吸漸沉,卻沒了說話的聲響。

熱熱的氣息撲在耳垂,勝玉皺了皺眉,轉眸看了他一眼。

李樯黑眸深深凝着她,像黑夜裏帶着漩的河水。

嗓音低沉,帶着喑啞。

“一起。”

勝玉看着銅鏡,鏡面被水汽蒸得有些霧蒙蒙的,勉強照出兩個人的身形。

貼得很近,李樯完全将她籠罩着。

像一座山,也像一座牢籠。

李樯身上炙熱,離開前他就很少能跟勝玉親近,更別說這五日連面都見不到。

勝玉知道自己沒有理由拒絕。

她面頰也開始熱了,但熱得跟李樯不一樣,像是有一爐火在她腳下燒着,烤着,呼吸都扭曲,腦海中嗡嗡作響,耳畔重複着那幾句話。

“只是玩玩。”

“她也不算什麽。”

浴桶中清水蕩漾,映着燭光,也能映出人的面頰。

勝玉看着水中倒影,都能看出自己面上的木然。

李樯試了試水溫,大約覺得滿意,擡起手來,濕潤的手指撫過勝玉的肩頸。

那一片起了細小的顆粒。

李樯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帶上,帶着她一起将那條腰帶摘落,仿佛是勝玉主動。

李樯眼帶笑意,仿佛眸中盛着一池春水,勝玉沉默地看着他拉開裏衣,露出一片精壯胸膛,彎腰貼過來。

他靠得越近,熾熱的吐息就越清晰,路徑明确,直直尋着勝玉的雙唇。

勝玉躲了躲。

她不想和李樯親吻,這已經是一場交易,就沒有必要把交易變得那麽多情。

李樯的身體很重,勝玉攀住他的肩背,讓他的吻落在頸側,過了會兒,等李樯叫她名字的時候,她也偏過頭,在李樯的面頰上輕輕印了印。

果然李樯沒有懷疑。

被李樯抱進水裏去,勝玉感覺自己全身被他洗了一遍。

有幾個地方被洗得格外幹淨,她不得不彎腰捂住,免得被揉得發痛。

李樯沉沉的笑聲從胸口透出來,在她身後震動,然後像剝一只小蝦一樣把勝玉舒展開。

勝玉木然地配合,但有時候還是會被他吓到。

在馬車上的時候,李樯明明很挑食,不吃甜的,不喝湯,現在卻一點也不挑,熱水中起伏的白玉凝脂,全被他吞進嘴裏。

勝玉被吓到的時候就會全身緊繃,止不住地撲騰,濺起一片水花,像是不受控制地想要把他推開,但是浴桶不夠大,她跑也跑不到哪裏去。

李樯大約嫌她打擾,單手捉住她兩條腕子,高高舉過頭頂,肘彎搭在木桶邊緣,水珠順着小臂滑下去,她就也只能任人施為,脖頸靠在桶邊,仰着頭喘息,忍不住細細小小的聲音。

在一些忙碌的間隙裏,李樯跟她說了幾句話。

“沒有人敢給我過生辰。”

“但是,我發現我很喜歡。”

“勝玉,明天我也過生辰好嗎?”

他聲音很急,因為沖撞的力道吐息不勻。

勝玉仰頭看着頂板上晃動的燭光,腦袋有些暈暈作亂。

她想今夜的風太大,将蠟燭吹得搖晃不止,但是又很快想到門窗都關着,有風也吹不進來,于是她又遲滞地想明白,是自己在晃。

酸軟不斷累積,勝玉終于忍不住掙動,被逼出細細的像是哭泣的尖叫。

李樯短暫地放過她的手腕,讓她緩過一些來,很快又想抓住,勝玉不肯了,錯過他的手,環住他的脖頸。

李樯頓了一下,接着更兇更重。

勝玉不知道自己洗了幾遍澡。

挨到枕頭的瞬間,她就很沉地睡着了。

她疲累至極,手指都動彈不得,卻還有精力做夢。

夢裏她被一條巨大的烏賊包裹住,重重地壓着掙不開,全身都被觸須纏緊。

她好像在夢裏做了很艱難的鬥争,最後只能勉強這樣睡去。

天快亮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個夢境似乎并不是第一回 見到,于是睜開眼,發現果然是有人從後面緊緊抱着她。

李樯入睡時的姿勢也還不算霸道,但每次醒來就會變成這樣。

勝玉遲滞的思緒慢慢恢複活絡,轉眸看了看枕邊,整整齊齊放着幹淨的裏衣,兩套。

分明已經拿出來了,卻沒有給她穿上。

勝玉能直接地感覺到李樯渾身上下堅實的肌肉,忍耐着往旁邊挪了挪。

李樯還沒有醒,但手腳很快,像在夢中抓住一個通敵的奸細,熟稔地擒住勝玉的手腕,再度将她捆緊。

然後埋下頭,在她頸邊蹭了蹭唇瓣。

勝玉想到他說,明天也要過生辰。

現在已經是“明天”了。

但并不是他的生辰。

于是勝玉最後一點耐心也被消磨殆盡,在被子裏找到他的腿骨踢了一下。

李樯動了動,環着她的手臂松了些。

勝玉被壓迫了一整夜的胸腔得到了短暫的休息,她閉着眼睛裝睡,假裝方才踢他的那一下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夢中腳抽筋,免得他又借題發揮。

但李樯好像并沒有生氣。

他輕輕地移開一只手,很快勝玉的背上感覺到異樣。

溫熱的指腹覆着繭,沿着勝玉的線條慢慢劃動。

從手臂,到腰窩。

勝玉裝不下去了,睜開眼,阻止他:“癢。”

李樯像是被召喚了,整個人又抱了上來。

他半撐着身體,垂眸看着她,烏潤的眼睛亮晶晶的:“勝玉,早。”

有時候勝玉會有點希望自己如果是一個什麽都沒有聽到過的傻子就好了。

但是她不是。

勝玉坐起來,暫時沒有掀開被子。

李樯穿戴了一下,搖鈴讓人進來服侍,蔣喜德也候在門外,勝玉聽見了他的腳步聲。

李樯剛回來,府裏肯定積壓了一堆事。

勝玉這麽想着。

李樯于是很快地出去了,幾個丫鬟疊被子,幫助勝玉梳妝。

平時勝玉不會叫人這麽伺候,但是現在她實在沒力氣。

早飯是端進來吃的,勝玉喝下去半碗蛋羹,才覺得有精神了些。

李樯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手裏捏着一封信,看了會兒勝玉,欲言又止。

顯然是有消息要說。

勝玉放下銀勺,看着他。

“怎麽了?”

但李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他坐過來,接過勝玉放下的勺子和碗,又喂了她幾口。

等勝玉吃飽得都有點撐了,他才說:“古聶清要回來祭祖。”

勝玉怔了怔。

她腦海中想到兩個問題。

第一個是,原來古氏的老家是這裏。

第二個是,古聶清憑什麽可以祭祖。

古家跟傅家一樣,當年被判為罪臣,全家抄斬永世不得翻身。

像她這樣的遺孤,光是活在世上就應該小心翼翼,不給人添麻煩,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想起。

而她的親人,早已成了燒焦的傅家門楣中的黑煙,即便是黑煙,也要背着罪臣的枷鎖。

她不能夠參與任何祭祀,不能為父母燒一片紙錢,甚至不應該去寺廟道觀中進香,以免惹人懷疑。

為什麽,古聶清可以祭拜先祖。

李樯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裏暖了暖。

又接着說完。

“鄭元也一起。”

甚至還有前太子陪同。

勝玉抿了抿唇。

“你們有什麽計劃?”

“不是我們有。”李樯搖了搖頭,含義頗深,“是鄭元有。”

勝玉幾乎立刻被點通。

被廢棄的前太子,陪同祭拜罪臣。

往小了說,是皇子愚蠢失度。往大了說,是公然違抗皇命。

如果在此時翻出鄭元當年與古家的糾葛,便有了更多引申。

太子屍位素餐,借權謀利,掏空國庫。

後因才學不配位被廢黜,心懷怨恨,勾結舊黨,意圖謀反。

勝玉在此刻才有些覺得,李樯說的那句話是有實際重量的。

害過傅家的人都不會好過。

雖然李樯的目的跟她不一樣,但至少此時是走在同一條路上。

勝玉點點頭。

“需要我做什麽。”

李樯放下碗,另一手摸了摸勝玉的臉頰,好像很有些憐惜。

“別急,還早呢。”

【塎州女犯自缢謝罪,留下親筆遺信,承認曾圖謀皇子錢財實施暴行。

詳細見下。

十五二月,元皇子攜妻探望友人,于塎州小住。

廿四月,夜,暴雨,塎州畜棚驚亂,豬羊狂奔失序,踩踏泥濘,使行跡難查。兵丁趕至,元皇子手背帶血,面頰砸破,衣裳扯亂,古氏女子手持兇器披頭散發,行止暴躁可疑,元皇子受驚仍保持寬和,不予追究。

初一五月,日,暴曬。古氏女自缢于祖宅大門,身邊散落認罪書信。】

李樯又看了一遍這份卷宗,随手放到一旁。

這一段文字只記錄在散亂稗史裏,講述的是一樁看起來很不起眼的舊事。

鄭元當年還只是皇子時曾到金吾郡下屬的塎州小住,由此結識了古家。

古氏當年也只是頗有地産的富戶,祖上目不識丁,對皇子當然畢恭畢敬對待,提供寬大院宅供其居住。

但家族之中總有貪財近利的小人,記錄中的這個“女犯人”便是如此,因貪圖一枚皇子身上的漢田玉,起了偷盜之心,偷盜不成還将皇子誘去偏遠畜棚,意圖強奪。

古氏以忠誠仁厚為家訓,此事發生後自然容不下此女,即便皇子不再追究,也日日對其叱罵規訓,終于使其幡然悔悟,在門前自缢謝罪,還古氏清白。

其中還詳述了各種細節。

比如古氏女在何時何地曾誇贊過皇子的寶玉,又有何人證,力證她當時便起了不軌之心。

又說此女平日便桀骜不馴,性情極不可親,連父母親族都難忍厭惡。

以至于最後犯下此等罪行,令古氏難堪。

實在是好笑。

這種自圓其說的謊話,大約也只有筆者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個女子,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古氏又家境殷實,為何要去貪圖一塊玉佩。

而這玉既然如此不凡,她就算偷得,又要如何銷贓。

元皇子是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難道如斯愚蠢,會被一個女子騙到荒郊野嶺行竊,還對她束手無策。

難怪此等文段只能記在稗史中,用來蒙蔽百姓、讨好皇子。

若是記在正經書冊上,但凡長了眼睛、讀過幾句書的人,都要将寫這種東西的狼心狗肺之輩用唾沫星子淹死。

但從那之後,古氏獲得帝下寬宥,又出了好幾個卓越的後生,一路考取功名,在京中當了大官。

元太子與古氏的交往也就越發密切起來。

慢慢地,再也沒有人記得這樁稀小的陳年往事。

除了古聶清。

元太子大約不知道,當年那個自缢而亡的女子其實是古聶清的胞姐。因道士說她命裏帶沖,妨礙後面的子孫運,因此早早被送到主宅去,讓主宅那一根壓一壓她的祟氣。

後來古聶清出生,是家中獨子,時常寂寞,知道主宅有個胞姐,常常找她去玩,姐弟倆頗有些感情。

否則也不會讓李樯找到古聶清。

但最終使古聶清倒戈的,還是李氏手中的權勢。

靠一個滿腦草包、只差貶為庶民的廢太子是沒有什麽用的,不如為李氏做事。

李樯捏着截獲的又一封鄭元寫給古聶清的信,沉默。

當年傅家上下就是為了這麽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喪命。

勝玉也承受了數年難以想象的辛苦。

憑什麽?

憑他是天潢貴胄,皇室血脈。

所以他做的錯事,他侵害的無數條人命,要由其他的無辜人命去償。

類似的問題,他在邊疆征戰時,也想過無數回。

當年的旌州事實上就是被皇帝抛棄,那些所謂千裏迢迢去送軍需的隊伍,其實連一根馬毛也沒見到過。

旌州的将士最後是靠求生欲将那座城守下來,并不是為的什麽榮耀加身、皇帝贊許。

皇帝對他們來說,比草原上的馬糞更不值一提。

叔父說,往後那個位置就是屬于他的。

李樯抿緊唇,推開椅子起身。

書房的門在身後關上,李樯徑直走出大門,蔣喜德一路跟上。

他步伐急,仿佛帶着煩躁的火氣。

一路穿街走巷,到了一間小鋪子旁邊。

沒有再走近,而是隔着窗,看裏面的動靜。

半開的窗棂內,勝玉抱着一匹新布慢慢走過,像一幅無聲會動的畫兒。

蔣喜德悄悄地擡頭瞅了瞅主子。

主子面色微松,雙眼緊盯着裏面,靜靜地等待着。

過了會兒,勝玉姑娘又出現了。

在窗邊的桌前喝茶,慢慢地坐下來,似乎有些犯困,舉着團扇打了個哈欠,眼裏泛起水色,一臂搭在桌上,腦袋靠了上去,軟軟地趴着休息。

蔣喜德又往身側看了眼。

主子嘴角翹了,桃花眼兒柔和。

落葉簌簌而下,錯過主子挺拔寬闊的脊背,落在腳邊,像一幅畫,而主子負着雙手,定着眸子,專心致志地賞另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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