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請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李樯死死地盯着她, 神色還有些小心翼翼,像是面對一張蛛網, 不敢用力, 生怕把它一指頭戳破了。

他好像一個從書塾放學回家的孩童,雖然在書塾裏使壞搗亂,但是從沒真心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過分,多嚴重, 結果回到家裏發現自己馬上就要被丢棄。

驚吓悔恨是有的, 茫然失措也是有的, 還有不可置信。

還是忍不住在想, 哪裏就至于這樣呢?

他攥着勝玉的手使了十成的力, 因為這會兒已經沒有心思能分出來去控制自己的力氣,但他的嗓音卻是與自己鋼鐵手指完全相反的輕柔微顫, 像害怕被懲罰一般。

“勝玉,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他還以為他被勝玉喜歡了呢。

他還想再問一次。

萬一, 是他聽錯了呢?什麽還債, 之類, 其實是勝玉說來的氣話呢?

勝玉無言。

看着他委屈茫然又有些惶恐的樣子, 胸腔深處某個尖細的地方一陣陣抽疼。

她輕輕地開口。

“是啊。可是,這不正是你設計好的嗎。”

她曾經有一瞬間希望自己是個可以被蒙混過關的傻子。

因為她也希望, 這一切都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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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付出的感情,她喜愛過的人,沒有誰比她更希望是真的。

李樯嘴唇抽動兩下,眸光徹底地沉暗下去。

空洞的目光中逐漸浮出憤怒,甚至惡意。

半晌, 他有些輕佻地笑了下。

“所以, 你一直都是裝的。勝玉, 你裝得真不錯。”

說每一個字時,李樯心口上都像是插着尖刀。

勝玉眼睫顫了顫,輕聲回他。

“跟你學的。彼此彼此。”

尖刀插得更深了。

李樯嘴角的笑容反而咧得更大,帶着些微的血腥氣。

“在我跟前裝這麽久,你不嫌惡心自己嗎?”

勝玉沉默不語。

她聽得出李樯語氣中裹挾的沖動和怒氣,如熾火一般張牙舞爪着要将什麽東西焚燒殆盡。

李樯放開她的手腕,擡手捏住了她的下颌,盯着定定地瞧,那雙眼珠仿佛要把她每一寸,每一根毫發都刻進去。

“還債?你挺會玩的啊,怎麽現在不繼續了?玩不起了?”

被松開的手腕還在劇痛,下颌骨又仿佛要被捏碎。

勝玉蹙眉忍着痛楚,越發不願意流露出半分軟弱,不甘示弱地定定回望。

“因為覺得惡心,不玩了,不行嗎。”

違心的話說出來,多少有些磕磕絆絆地結巴。

但李樯沒聽出來。

像是她身上突然長出刺來一般,李樯驟然松手,放開手的動作還有些害怕驚慌。

李樯緊緊地閉上嘴,全部的表情消失了,原本臉色就蒼白得像舊帛,現在仿佛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李樯倏地冷靜了,不敢再說什麽繼續刺激她,垂下眼睫遮擋着眸底一瞬間升騰而起幾乎爆裂的占有欲和毀滅欲。

在這一剎那他極其想要否定眼前的現實,甚至想要把這個厭惡他、憎恨他的勝玉給捏得小小的藏起來,想找到那個可以讓他擁抱會為他心軟的勝玉。

但是他的另一部分又極其清醒地提示着他。

沒有了,沒有別的勝玉了。

他只有這一個,而他已經搞砸了。

勝玉站在他面前,就像一道最強有力的鎮壓符咒,憑他三頭六臂,也終究無計可施。

李樯的腳步控制不住地想要後撤。

他想離開這裏,好不再聽到勝玉說出來的冰針一樣的言詞。

李樯低着頭,從未有過這樣的狼狽,渾身浴血在戰場上被十八柄長戟同時指着咽喉時他沒想過逃跑,現在卻想轉身奔逃。

但是又舍不得。

李樯胸口激烈跳動,左沖右撞地拉扯着,他使盡力氣壓下去,挖出最後的勇氣開口,試圖反悔。

“我亂說的。勝玉,你也當做你今天什麽都沒說過吧?好不好?”

他大約不知道自己的雙眸此時已經被可憐和驚惶占滿了。

這樣的李樯,還有心思算計嗎?

這一刻,應該不是演的了吧。

勝玉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尖銳刺痛。

李樯的樣子像是只要她開一句口答應他一句,他的痛苦就能全部一筆勾銷。

這樣子,簡直就像是他在祈求着她的垂憐。

但是勝玉明知并非如此。

就算李樯此刻是真心的。

就算李樯待她的十萬個瞬間裏有九個十個是出自真心。

那又怎麽樣呢?

她和李樯之間隔着天塹,那些微不足道的情誼也只能淹沒在謊言的洪流葬身天塹。

況且那些太輕了。

李樯可以在扮演真心中對她生出一兩分愛慕,就定然也可以跟別人在更長久的舉案齊眉中生出更多。

她不算什麽。

勝玉收起自己的小箱子,牢牢提在了手上。

她搖搖頭,又說了一遍“別再攔我”,仿佛留下一句咒語,接着跟李樯擦肩而過,離開了小院。

院中黃葉飄落,絮絮擦過她的肩頭。

天地廣大,該走的人總要走的,該說的話也都已經說盡了。

李樯,跟你沒有必要再遇見了。

勝玉要去的地方是早已規劃好的。

她離開小院一路出城,城外有輛馬車在等着。

勝玉在懷中摸了摸,摸出一張字條。

紙張是之前幫李伯雍做事時常會收到的信紙,上面寫着一個住址,一個人名。

這是李伯雍答應她的報酬。

每過一段時間給她帶來一個舊仆的消息,如果她需要,甚至可以将人直接帶來她身邊。

但她不需要。

傅家已不再,她去見舊人,只是為了自己懷念。

人心雖欲.望無極,但人力終有極限。

她當然很希望傅家能回到舊日的榮華,即便沒有榮華,也希望重耀盛名,但她也很明白,她不可能做到。

那便珍惜現在有的事物吧。

纖纖玉指搭在門框上,撩起半邊車簾。

前方戴着鬥笠蓑衣的車夫恭謹扭頭問:“姑娘,可坐穩了?”

勝玉微微颔首。

“去青州。”

小院中膨脹着寂涼,像是剛剛有一座冰山在此處爆炸。

啪嗒焦急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

漸漸逼近了,見到院中的李樯,那腳步聲便猛地一頓。

接着越發氣勢洶洶地沖過來。

李樯極緩慢地轉身,看到來人,眸光更寒。

“李樯——”燕懷君揚臂“砰”的一拳砸在李樯面上,将之前受過的那一拳狠狠還給了他。

燕懷君瞪着李樯,滿是憎惡。

“你跟徐家定親?你的志向就靠女人來實現?”

李樯挨了一拳,什麽反應也沒有,甚至腦袋都沒怎麽偏移,只是漠然地定定冷視燕懷君。

“你哄騙勝玉這樣做的?”

李樯嗓音無限森寒。

勝玉聽到他與叔父對話的那日,是跟燕懷君一同去的郡守府。

說不定就是受了這個有心之人挑唆,勝玉才會——

“什麽?”燕懷君面色古怪,有些疑惑,又有些嫌惡,仿佛不得不跟他對話。

“勝玉做了什麽?”

李樯飛快地意識到燕懷君還不知此事。

他收斂起已經凋散得到處都是的心神,垂眸冷聲。

“沒什麽。”

但燕懷君也不是蠢貨。

他雖不知前情,但也看得出李樯狀态不對。

丢了魂似的,整個人沒了生氣。

他又想到那日勝玉在河邊同他說的話。

他當時質問勝玉,難道她不願意離開。

燕懷君心念電轉,已然猜到是發生了什麽事。

勝玉沒有騙他!傅家大仇已報,勝玉果然脫身。

燕懷君心中湧上狂喜和熨帖——

勝玉果然同從前一樣,沒有改變半分,從不真的欺騙他。

燕懷君帶着沉怒奔來,此時心卻高高地飛揚。

他昂起下巴盯着李樯。

“李樯,當日你諷刺我與勝玉缺了緣分,可你看看現在呢?你巧取豪奪來的緣分,你守得住嗎?而我在勝玉身側永遠有一席之地,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知己。”

李樯眼珠血紅,怒火激起,揪住燕懷君的衣領,幾乎是把他提起來扔出了院外。

燕懷君心情好到并不與他計較,朗笑兩聲翻身上馬,馬鞭用力一震,轉身驅馳而去。

李樯陰沉地盯着他的背影,黑眸暗得仿佛要将日月天光全部吸盡。

離開城外很遠,勝玉才叫車夫停了停。

這兒有個很小的驿站,可以寄信。

勝玉寫下自己的行蹤,報了平安,說自己打算去青州找人。

一式三份,分別寄往金吾郡內和京城。

好讓燕懷君與黃瑩他們知曉。

她伏在案上慢慢寫着,窗外樹影輕輕一動,似是有人快速經過。

勝玉下意識擡頭,卻不見人影。

她收回目光,繼續寫完手頭的信。

寫到最後一封時,驿站門口快馬長嘶。

燕懷君快步過來,身上背着大小包袱,一臉滿是笑意。

“勝玉!”

他喊了這麽一聲,便沒再開口,一切盡在不言中,以及那滿面如沐春風的笑意中。

勝玉見他當然高興,但更驚訝。

“懷君,你怎麽……”

燕懷君瞥見她手上的信。

哼哼笑了兩聲奪過其中一封,在手中揚了揚。

“還有我的呢。”

勝玉抿唇淺笑。

“當然。我打算去青州,正是要告訴你這件事。”

“那我現在知曉了,不必寄了,省你三文錢。”燕懷君将信封揣進懷裏,彎着雙眸,“勝玉,路程遙遠,我同你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勝玉震驚地微張着嘴。

燕懷君就等着她這樣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聲震飛了樹梢上幾團鳥雀。

勝玉眨了眨眼。

“可是我,閑人一個,你你怎麽去?你是朝廷命官——”

“無礙。”燕懷君壓低了聲音,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得見,“你我都知道,朝中即将大亂,本就離京城越遠越安全,我不回去才是最好的,更何況,我本就常年外派,到處游歷,又有誰會在這種時候惦記一個閑散大臣?”

這,實在是有道理。

半晌,勝玉點了點頭。

清咳一聲,同他相邀。

“那就請燕公子一路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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