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這就是真正的結束嗎。◎

一開始, 賀大人還以為李樯是說客氣話。

直到李樯當真跟着他們進了酒樓,在飯桌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來者是客, 動了筷子以後, 賀大人也不再糾結,跟幾人推杯換盞起來。

李樯笑得很客氣,眼眸卻沉沉的,一直暗藏機鋒。

燕懷君的臉色也不好看。

勝玉覺得沒意思, 坐在一旁悶聲不吭, 低頭吃菜。

李樯搞得每個人都不高興,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好處。

賀大人還記得招呼她幾聲。

“勝玉姑娘酒量如何?跟我們一起喝兩杯吧。”

勝玉扯了扯唇角, 笑意卻沒透進去。

“不了。”她聲音微涼, “從前在酒上面吃過虧,就再也不沾了。”

隔了幾個位置, 李樯身形一僵。

賀大人只當她婉拒,沒再勸什麽, 又跟旁邊的人說笑起來。

勝玉便又低下頭, 只夾着自己面前的菜。

直到不知什麽時候, 旁邊突然遞過來一碗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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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收回手, 輕輕地說:“別總吃那個涼的,不好克化。”

勝玉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挪到了自己身邊來, 一雙桃花眼近距離地很深地看着她。

勝玉深吸一口氣,移開目光避過他的視線,下意識地看向了燕懷君。

她在這張桌上唯一一個可以信賴的熟人。

燕懷君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看到李樯又纏在勝玉身邊,像是被戳到了底線, 克制不住地站了起來, 低吼:“李樯!”

李樯悠悠然地回望向他。

這一嗓子把賀大人吓了一跳, 看看燕懷君,又看看李樯。

遲疑地問:“燕大人,怎麽了?”

燕懷君怒漲的憤懑勉強壓下去一些。

外人不知內情,自然不知他緣何激動。

他也不能在無關的人面前暴露勝玉和李樯的過往,若是可以,他根本想都不願意想起。

燕懷君沉聲道:“沒事,給李将軍敬酒罷了。”

李樯的表情紋絲不動,仿佛一點也沒有覺察出燕懷君的異常。

聽完燕懷君說的話,他就托起酒杯,朝燕懷君舉了舉。

“謝燕大人。”

“哦……”賀大人松出口氣,低頭接着喝酒的時候,眼珠子卻亂轉。

這頓飯還是得快些吃完才是。

不然他真怕這兩人當着他面打起來。

于是喝完這盅酒,賀大人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表示“不适”。

在一旁一整頓飯都沒能插上嘴的賀偉章趕緊扶住伯父,擔憂地關切。

賀大人眨眨眼睛:“老夫不勝酒力,有些暈了,沒使各位盡興,實在抱歉……”

燕懷君拱了拱手:“哪裏的話,多謝賀大人款待。”

賀大人點點頭,撐着賀偉章的手起身。

心裏有點遺憾,其實他還想讓侄子跟那個勝玉姑娘多趁機接觸接觸,但是他既然要裝醉,賀偉章便也只能送他回府了。

燕懷君轉向勝玉,正想叫勝玉一起走。

李樯也站了起來,似是要送賀大人。

“改日再請賀大人過府一敘……”說到一半,李樯腿軟得差點栽倒,還好大掌一撐,在桌面上扶住,露出的側臉半邊薄紅,目光迷離。

賀大人吓了一跳。

這李小将軍怎麽比他還“醉”得厲害?

他也顧不上趕緊走的想法了,畢竟他是東道主,還是得負責好所有人的安全。

賀偉章空不出來,賀大人便扭頭看看,有沒有別的堪用之人。

可惜今晚只是簡單吃頓便飯,并沒帶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侍衛出門。

賀大人正要遣人回府去找人。

李樯搖晃幾步,滿是醉态地走了過來,忽然靠在了燕懷君的肩膀上。

還笑了笑,在他肩頭拍了拍,好兄弟一般。

“燕大人,再喝一杯。”

燕懷君只覺右肩一重,像是壓了座山一般。

且他厭惡李樯至極,被他重重壓着,更覺翻倍的難受,牙根緊咬恨不得立刻把這人甩開扔到地上。

賀大人叫幾個小厮過去扶人,但李樯渾身硬肉堅實如鐵,豈是常人可輕易撼動,他一副醉态地壓在燕懷君肩上,似乎除了燕懷君誰也不認識。

既然拉不開,賀大人也沒了辦法。

這個勢頭,回府找人也沒用了,賀大人只得對着燕懷君拜托道。

“還請燕大人帶李将軍下樓。”

燕懷君喉嚨裏能嘔出血來,卻偏偏什麽也不能表露。

鐵青着臉,點了點頭。

不得不“扶着”李樯,架着他一起出門,勝玉深吸一口氣跟在後面。

一直走到大街上,李樯還是腳步虛軟,仿佛不壓着燕懷君便不會走路一般。

到了燕懷君下榻的客棧,李樯還沒有半點松手的意思。

賀大人只得再次拜托燕懷君。

“這……不如幹脆,請燕大人給李将軍安置一個住處。”

燕懷君真想把人扔河裏!

但理智終究束縛着他,他沉默幾瞬,僵硬地應承下來。

賀大人這才放心走了。

只是莫名其妙,這兩人分明不對付,為何醉後反而這麽親厚。

等所有人離開,勝玉才冷冷地出聲。

“別裝了。”

李樯立刻“起死回生”,整個人瞬間站直,一點方才虛軟迷離的樣子都沒有。

他看着勝玉,小聲說:“我不是故意裝的,只是想知道你們住在哪,如果我強行跟過來,你一定會生我的氣。”

勝玉一個字也不信。

以李樯的手段,別說想知道她住在哪,只怕這一路上她跟燕懷君說過幾句話,他都一清二楚。

他太習慣扮可憐的樣子,可能是因為這一招曾經百戰百勝吧。

但是勝玉如今已經能輕易地完全識破他的僞裝。

看着勝玉不為所動的樣子,李樯咬了咬下唇。

他又溫聲地說:“勝玉你有沒有肚子不舒服?剛剛你吃了太多涼菜,我去給你煮碗熱茶。”

她脾胃不健,吃錯一點東西就容易犯疼,李樯叫過許多醫師來看都無法根治,好在也好解,慢慢喝一碗熱茶,再在肚臍上三指處熱敷輕揉,很快就能消解疼痛。

從前每次都是李樯替她揉的。

勝玉不明白李樯為什麽能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說話。

她已經忍受不了了。

她在金吾郡跟李樯攤牌,跟李樯告別,不是為了像現在這樣,和他接着虛與委蛇。

李樯試探着伸手過來,不知是想觸碰她的面頰,還是想探她的額溫。

燕懷君面色大變,邁步過來要攔。

勝玉已經擡手,“啪”地一聲打開了他。

嗓音裹挾着怒火從胸腔透出來。

“李樯,你能不能滾啊。”

這一下雖然是打在李樯手上,但那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夜裏聽起來像是一個巴掌。

李樯僵住了。

勝玉幹脆再不忍讓,心中積蓄已久的憤怒和惡念化作字句洶湧而出。

“我沒打算再見到你了,你懂嗎?我不需要看到你,也不需要你假裝喜歡我關心我,不管你還想做什麽、演什麽,都跟我沒關系了,你懂嗎!你對我來說最好就跟死了一樣,死人不會再突然出現。”

李樯僵硬地看着勝玉,目光簡直有些茫然。

勝玉從沒有對他——不,從沒有對任何人這樣直白地表示過厭惡,甚至不惜用上惡毒的詛咒。

李樯胸口突然塌陷了一塊,悶悶的痛,仿佛被重錘坍塌。

勝玉眼尾染上暗紅,說不清楚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傷心。

她嘴唇有些顫抖。

“李樯,你有千般手段,我玩不過你。我不玩了,真的不行嗎?你找別人吧,算我求求你了。”

李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眶突然紅了,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顫抖。

“李樯你……”燕懷君伸手要推開他。

李樯卻突然暴起,用另一只手狠狠折住燕懷君的臂膀,将他以一個扭曲的姿勢按在一旁,雙眸之中全是失控的狂躁:“滾——”

勝玉用力掙脫,想去看燕懷君的情況。

李樯松了燕懷君,抓着勝玉的手卻像是生了根一樣,怎麽都不分開。

他驚顫地看着勝玉在他眼前,求他放過她,又滿是關懷地朝着另一個人。

腦袋像是紮進了千萬根針,齊齊在內裏翻攪。

他不明白怎麽變成這樣的。

李樯盯着勝玉,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都在發顫。

“勝玉,我想,和你說話,好嗎?”

勝玉用憤怒遮掩的神情下終于顯出一絲狼狽。

她悲哀地發現,即便是在這種時候,當她聽着李樯對她急切哀求的時候,她的腦海裏,還是會控制不住地閃過從前許許多多次李樯膩着她撒嬌的畫面,她的心習慣性地發軟,像是已經被他馴化了一般。

她強橫地閉上眼,似乎這樣就可以強行切斷與從前的聯系。

“懷君。”她竭力平靜,“你進去等我吧。”

燕懷君捂着被掰折的手臂,臉上痛意怒意交加,他死瞪着李樯,顯然不願意離開,但是勝玉很慢地睜開眼,像一只疲憊至極的蝴蝶用最後的力氣扇動翅膀,朝他看過來。

燕懷君咬緊牙關,點了點頭,步履沉重地走進了客棧。

勝玉沉默地看向李樯。

“你要說什麽。”

“說吧。”

李樯眼眶已經通紅,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從腦海裏千萬句話中摘出來的一句,小心翼翼,生怕再惹勝玉不悅,卻又焦急難耐,想要驗證自己的生機。

“勝玉,你剛剛說的氣話吧。你就算不喜歡我,也應該沒有,恨我吧?”

勝玉憤怒的火焰已經慢慢熄滅下去,只餘失望的冰冷灰燼。

她靜了許久,才說。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

“你真的不可以再試着喜歡我一次嗎?”李樯緊緊地抓着她,“我一開始是騙了你,但是我喜歡你也是真的。你問過我在北疆到底學了些什麽,我想我應該是在那裏退化了,只懂得生死的法則,做了很多讓你厭惡的事……”

“我原本以為,這樣就夠了,只要你離不開我,就是我想要的,但是——”

李樯通紅的雙眸看起來很迷茫,又有些脆弱。

“但是我好像更希望你能每時每刻都喜歡我,就像你之前裝出來的那樣。”

李樯低着頭,似乎是不堪重負,又似乎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避,不敢面對。

“勝玉,你說過的,你有喜歡過我。那你不要喜歡別人,再試一下喜歡我,好嗎?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改,我再也不會騙你了。”

勝玉看着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掙紮。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李樯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她很快就清醒過來。

李樯說的對,他是一個利益至上主義,怎麽可能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情低頭。

除非這後面有他真正想要的。

他之前可以為了騙她,在雨靈鄉裝乖忍讓那麽久,現在說出這一番話,對他來說應該也不難。

上一次當她可以勉強原諒自己。

但是絕對做不到被騙兩次。

即便這一次,他也許會把謊言編織得更好,更完美。

但是假的就是假的。

李樯跟徐家人并肩而立的樣子,還在她腦海之中。

她此刻心中天翻地覆海嘯一般的痛苦和動搖,在江山社稷面前,也是輕得連鴻毛都算不上。

他有坦途和萬裏江山,她憑什麽非要拿一生的熱忱去賠。

也許她對旁人來說,都很輕賤。

但是她自己心裏的東西,她還是有權力決定給不給的。

勝玉沉寂了許久,輕聲而堅定地開口。

“不可以。”

李樯整個人停頓住。

仿佛連最後一絲活人氣息也被抽走了。

他早已撕裂疼痛的心口上又長出了大片的絕望,像是荊棘生在了花葉腐朽的屍體上。

絕望蔓延至骨髓,被無力和灰敗吞吃殆盡。

李樯極慢極慢地松了手,指骨已經緊繃僵硬得疼痛。

他收回手,無意識地揉了揉眼角。

脹痛通紅,幹澀如枯葉。

李樯低着頭,渾身是遮掩不住的頹然,但他靜靜地立着,過了許久開口時,莫名變得很有禮貌。

“對不起。”他小聲地說,“我不會再出現了。”

勝玉背在身後的手指倏然抓緊。

她腦海裏一瞬間紛繁雜亂,閃過無數個畫面。

最後定格在幼時某一年的冬天。

她爬在牆頭上叫李樯出來,李樯同手同腳地走出來了。

挺着脊背,雙手恨不得貼着腿邊,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禮儀,黑眸純湛地看着她。

她當時是把李樯丢下了。

現在李樯背轉身去,一步一步僵硬地離開了她的視線。

勝玉喉嚨緊繃,連着上颚的部分緊得發痛。

李樯的腳步聲消失了。

這就是真正的結束嗎。

沒有她設想裏期盼的從容,而是躲不開的纏人的撕扯和痛苦。

為什麽喜歡一個人不能安安靜靜地結束啊。

一定要痛得這麽厲害、這麽愚蠢、這麽不理智。

她真的,永遠不想再來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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