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可是我也想陪着你。”◎
光線幽微的密室中, 幾人圍坐低聲商量着。
“承天門一路守牢了,今晚有事。”
李伯雍淡淡吩咐。
衆人視線不由得投向抱着劍長身而立靠在門框上的年輕男人。
李樯垂着眸, 長睫低壓。
“嗯。”
有人趁機讨好。
“有小将軍親自守着, 當然放心。”
李樯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一般。
李伯雍将旁人的谄媚看在眼中,亦沒說什麽。
皇位馬上換人了,這些人急着讨好下一個主子, 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等人散去, 李伯雍卻單獨将李樯留了下來。
顯然他并不如方才旁人所說的那般放心。
李伯雍多點了根火燭, 照亮李樯的臉。
他冷聲:“多久沒睡了?”
Advertisement
李樯指背在眼下粗暴地揉了揉, 揉不開那一片青黑。
他輕扯唇角。
“無礙。”
“不會耽誤你的事。”
李伯雍倒也不至于擔心這個。
李樯是在沙場上真刀真槍拼着命活下來的人, 即便連着幾日不吃不喝,也能把承天門守住。
但。
“繼承大典之前, 別把自己熬死了。”
這意思是坐上那個位置之後就無所謂了?
李樯哼笑一聲。
“午門外還站着幾千人。”
自從挾持前太子入京後,李家的野心就暴露得越來越明顯。
現在全天下都已經知道了李伯雍想做什麽。
有一堆所謂忠臣對着李伯雍口誅筆伐、以死要挾、血谏天地……都沒能阻止李伯雍。
他們也學聰明了, 開始結黨成派, 調動兵力圍着皇城, 并且不斷催促宮中立新皇, 午門外守着的就是他們的私兵。
催皇帝讓位是大不韪。
但總比讓李氏奪走江山要好。
只要他們來得及,李氏就無隙可入。
那病得昏昏欲死的皇帝這時倒是清醒了幾分, 配合着這一幫子人搞出不少事情,确實拖慢了李伯雍的手腳。
李伯雍聞言神色果然更冷。
但終究,他并未将那些人放在眼裏。
“一幫酸儒,異想天開。”
“現在宮中有資格的只剩下一個七歲的皇子,能成什麽事?”
“皇子幼弱, 但也畢竟是皇子。”
李樯輕聲。
在對皇脈天定深信不疑的那幫大臣眼中, 李氏是在逆天而為, 得不到擁戴。
即便如今的皇室已經幽微。
但幾百年來對文臣的馴養,已經使他們的遵從和“忠誠”深入到了骨子裏。
就算李氏真的成功上位,之後的百年中,只要有現在的臣子還活着,就必将會麻煩不斷,絕不會是李伯雍設想中安穩的新天下。
“只是缺了人扶持而已。”
李樯眸光轉過來,盯着李伯雍,補完了後半句話。
李伯雍微僵,接着似乎意識到李樯的狀态有些不對勁。
有些偏離軌道。
“李樯,你怕了?”
他擰眉。
就算動蕩百年又如何,哪怕這一世他不得安穩,但他會開創一個嶄新的朝代,震蕩腐朽的風氣,百年之後的百姓依然會對他歌功頌德。
他沒想到李樯這般沒骨氣。
被幾個文臣吓住。
李樯搖了搖頭。
“我只是不想替你坐那個位置。”
李伯雍面色抽動,聲音沉了許多。
“你什麽意思。”
李樯一直懶懶地抱劍靠在門框上,現在卻站直了。
他正面朝着李伯雍,幾個月來,這似乎是叔侄二人第一次這般直接地面對面。
李伯雍飛快地想起了這段時間來察覺的不對勁。
宮中過分強勢的阻礙,還有那幾個怎麽也無法收買、早已逃之夭夭的親王。
若不是被這些阻擋着,他早已入駐皇宮。
李伯雍很快地反應過來,看向李樯,眸中寒意四起。
“你背叛我?”
在這種關鍵時候,任何背叛者都要當機立斷地斬殺。
即便這是他的親侄子。
唯一使李伯雍猶豫的,是因為李樯不僅是他的侄子,還是他物色好的在皇位上的替身。
李樯也看透了他的想法,帶着些微諷刺扯唇一笑。
“也不算吧。”
他音調還是懶洋洋的,目光看向密室中唯一一扇窗外,落在虛無裏。
“只是不想再當你的刀,你的棋子。”
“京裏的四大親王已經受我控制,絕不會在讓位書上簽名,還有那些護着皇室的臣子也會絕對安全,直到皇子登基的那一天。”
“叔父,現在改變主意,去占據新皇少師的位置,還來得及。”
李樯輕飄飄的語氣中卻滿是強勢,面對面看着自己的叔父,不知何時,他已經有了龐大的力量,足以與控制他十餘年的叔父對抗。
密室中一片安靜,卻滿是硝煙的氣味。
李伯雍按着桌子的手背青筋頓起,盯着李樯沉默許久,面色幾番變化。
最後浮現在面上的,卻是疑惑。
“為什麽?”
他是真的不解。
李氏鋪了一條最好的路,李樯本應是最大的幸運兒,能直達雲霄。
他卻非要生出反骨,奮力頑抗。
李樯看着他,目光有些涼薄,冷嘲,以及不知是對誰的憐憫。
“你永遠不會懂我想要什麽。”
跟着一句更低聲的。
“甚至以前……我也不懂。”
與賀府的舊人見過面之後,勝玉收到了一張新的字條,這回卻是餘下所有人的住址。
再也不像之前,是一次一個地給。
就像一根拴着風筝的線,徹底地放松了。
勝玉捏着紙條,攥進手心裏。
心想,她也應該找個地方定居下來了。
她不再被動,按着自己的想法,規劃下一個想去的地方。
這段時間燕懷君一直陪着她,偶爾會給家裏寫書信。
通過燕懷君跟她轉述的,勝玉知道,現在京城已經徹底亂成了一團,械鬥無數。
每次想到京城,勝玉就會想到李樯。
他說,他不會再出現了。
按理來說,勝玉也不應該再想起他。
但是想到他的次數多了,勝玉也就慢慢不掙紮了。
法不誅心。
她只在心裏想想,也不會得罪任何人吧。
勝玉還時不時想到自己那日對李樯說的話。
她口不擇言時,說他應該是死了最好。
……
勝玉揉了揉心口上方,有些揪痛。
其實她再怎麽失态,也不應該那麽說的。
宮中那麽亂,李樯……應該應付得來吧。
勝玉閉上雙眼。
“勝玉,這兒怎麽樣?”
燕懷君興致勃勃地揚着一卷地形圖給她看。
勝玉還是打算定下來以後做點小買賣,不過,下意識地不想再做原來的衣服鋪子了。
月安郡的氣候适合養茶,因此這裏的茶很出名,可惜會烹茶的并不多,可能祖上就沒有傳下來這些技藝。
這實在是浪費,勝玉便提過一句,說若是在月安郡開一個茶館也不錯。
燕懷君很支持她,幫着她一起出主意。
還沒到月安郡,就開始設想以後若是定在月安郡,會怎麽樣。
勝玉凝神看他指的地方。
這回倒确實很不錯,勝玉驚喜道:“我真能把這裏盤下來?”
燕懷君點點頭:“到處都在傳說要打仗。原來的掌櫃收拾細軟,準備回鄉下避難了,所以急着轉手。”
勝玉神情微黯。
打仗啊……
風雨飄搖的時候,确實會使人迷茫。
人在危難茫然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想往家走。勝玉腦海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是忘了什麽時候,李樯低低地跟她說話。
“……想有一個自己的家。”
“勝玉,你和我組一個小家,我看很合适。”
勝玉心裏跳了一下,刺刺的疼,但是又被什麽東西包裹住,那痛意不至于散開來。
勝玉吞咽了一下,收起卷軸。
“那進了城就去看看。”
燕懷君一臉為她高興,接着同她盤算,茶樓要是真開起來,要準備多少銀錢。
算着算着,勝玉覺得不對了。
好笑地打斷他。
“你別再算了。再算下去,一個茶杯要四十五兩金子了。”
燕懷君愕然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後腦勺。
“我算學一直很差……”
勝玉笑笑地眯着眼。
燕懷君擡眸看着她,天光落在她眼睫上,仿佛鍍了一層鎏金。
他心潮翻湧,數度湧起又壓抑下去的沖動再次漫了上來。
“勝玉……”
“懷君。”
兩人的聲音交疊。
燕懷君頓了一下,下意識地說:“你先說。”
勝玉便道:“要不,你還是回去,打點一下家裏吧。”
一開始燕懷君是說不放心,要陪着勝玉走一段。
勝玉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但後來,似乎就慢慢變成了燕懷君的習慣。
勝玉跟他提了好幾次,問他要不要回家裏去。
并且一再地保證,自己不需要別人照顧。
但是燕懷君沒有答應。
他每次說的理由都差不多。
朝廷很亂,他幫不上忙,家裏自有人打點,根本不需要他。
但是勝玉知道,他還有別的原因。
燕懷君少年時就有幾分叛逆,燕家對他的管教相當嚴格,但是又是跟李家不一樣的嚴格。
李樯小時候總是被要求做很多訓練,而燕懷君則是被要求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燕家奉行君子端方的禮節,幾乎事事都要講究有理有度。
哪怕是吃飯時不小心漏下了一粒米,整個桌上的人都要立刻停下筷子,等着他對這一粒米認錯忏悔,并從今以後規訓自己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這也導致燕懷君跟家裏的關系總是忽遠忽近。
兩片原本應該最親近的土地之間,生了無數荊棘。
拉扯就疼,也說不清誰對誰錯。
但現在不一樣。
一開始燕懷君或許是真的不在意家裏,但是如今情勢愈演愈烈,勝玉看得出來燕懷君也有幾分動搖。
倦鳥在山崩地裂之時尚且惦記歸巢,燕懷君素來重情重義,不可能真的能放下不管。
從他跟家裏越來越頻繁的書信中,也能看出來。
勝玉的話一出口,燕懷君的臉色就暗淡了幾分。
他扯了扯唇角:“勝玉,你知道的……”
但這次勝玉沒讓他說完,打斷了他。
“懷君,其實就算你不做什麽,陪陪他們也好,而且,你自己也想這樣做。”
有些事情自己是不願意承認的,似乎非要別人指出來。
燕懷君掙紮的面色抽動了一下。
他忽然憑着沖動,低低地說了一句。
“可是我也想陪着你。”
勝玉怔住了,眨了眨眼。
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友伴,但這句話……勝玉莫名從中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情意。
似乎比平時他們之間的情誼更深、更重。
在勝玉猶豫迷惑的時候,燕懷君平了平神色,溫文地笑了笑。
“我只是覺得和你待着挺好的。就算回家也只有争吵和訓誡,我早已受夠了。”
他又恢複了往日的情态,仿佛剛剛那驟然起伏的淺淺波瀾從未存在過。
勝玉也放松了心神。
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她嘆息一聲,無奈地看着燕懷君。
想了想,再勸了一次。
“你不試試,怎麽會知道呢?我只要定下來,就立刻寄信給你。你可以先回家看看情況,如果你在家中還是待得不開心,你可以再随時過來找我,總比你現在一直徒勞地牽挂着家裏要好。”
燕懷君面上遮掩不住地出現了幾分動搖。
但只有他知道,最吸引他的,是勝玉那句,“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就像是一個永恒的許諾,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讓他安心。
燕懷君眸色澎湃,語氣也有幾分激動。
他看着勝玉問:“當真?”
“當然是真的呀。”勝玉似乎覺得他的反問很好笑,淺淺地笑了出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燕懷君喃喃地念着這五個字。
心腔一半在火燒火燎的蒸籠裏,一半在空蕩蕩的冰泉中。
他曾用這個身份攻擊過李樯,但是其實對他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具鐐铐。
讓他心焦,卻又踟蹰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