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同行◎

勝玉快步離開山中寺廟, 雪花夾在風中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襯得她面頰更熱。

走十步, 她覺得羞恥難當。

走二十步,她反應過來了。

是李樯腦子有病。

他寫的那些東西,跟十一二歲情窦初開的少女在閨中邊做白日夢邊寫詩有什麽區別?

唔,還是有的。

少女會知道把這種東西藏起來不給人看。

他則是擺在所有人面前。

不僅要給人看, 還要給神佛看。

大約是他高高在上慣了, 根本沒把這周圍的陌生村民放在眼裏, 視他們如無物, 更何況他沒有署名, 也沒留下任何特別的标記,根本沒想過會被誰看到, 所以這樣放肆。

勝玉緊緊地捂住臉。

她假裝那些跟自己沒關系,才能不被尴尬得手腳蜷縮。

一路上, 好不容易調整好心态。

結果剛進營區, 就看見了迎面走來的李樯。

勝玉一僵, 心中五味雜陳地再次炸開, 手腳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幹脆站在原地沒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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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身後跟着幾個随從, 似乎要經過這裏。

他比勝玉更早看見她,本來面無表情地朝這邊走過來,但是在看到勝玉身形僵住的反應後,他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勝玉總覺得, 他看着這邊的目光更冷了, 面色也愈發冰寒。

須臾, 他側轉身,帶着其他人繞道。

不跟她交集。

等他走後,勝玉松了一口氣。

接着面色複雜。

她真有點看不下去李樯的臉了。

一看到他高傲森寒的冷漠臉,腦袋裏就會自動出現如泣如訴的聲音,念着他寫在布條上的那些話。

救命。

雪總有停的那日。

李樯領着大部隊回京,勝玉則要去月安郡,下了山便要分道揚镳。

在啓程前,曾經給勝玉守過門的一個小士兵找到她,把她叫到一駕馬車前。

勝玉掀簾進去。

李樯坐在裏面。

他已經穿上了官袍,蓋住武将肆虐的殺戮氣息,顯得多了幾分溫雅。

坐得端正筆直,連神色都是一絲不茍,如昭昭青天一般嚴肅正經。

勝玉瞅了他一眼,垂下視線。

李樯讓她坐在旁側,說。

“幾位軍醫都說你有功,理應受封賞。但你不在軍士列編之中,不能按例賞金銀布帛,便從別的地方尋了些東西作為賞賜。”

真是正經事?

勝玉有些意外,猶豫了一下才想起來拒絕。

話慢了一拍,李樯已經拿起手邊的東西遞了過來。

那是一本訂好的書,扉頁上寫着《傅園舊錄》,還有一張單子。

勝玉眼睫顫了顫,接過來翻開。

這是她編的那本書。

之前想托月安郡的何老板幫她偷偷印制一本留存,何老板還沒有答應,她想着來日方長,便将手稿先留了一份在何老板那裏。

但她手上的這個,卻是已經編校好了的。

不僅如此,那張清單上還列出了許多家書局,幾乎遍布大梁,每一家書局都将會印制這本書并販售,就跟別的正式發行的書一樣,感興趣的人都可購買閱覽。

傅家的人和事,終究不只有她一個人記住。

會被千千萬萬看過此書的人記住。

勝玉心口微燙,指尖在書頁上拂過。

她沒想到李樯在離開月安郡前居然還去找過何老板,還把這事兒給弄好了。

還美其名曰是,賞賜。

說得這麽冠冕堂皇。

好像他是被幾個軍醫給逼迫的一樣。

勝玉收斂神思,見李樯又從懷中摸出一個印章,定契用的。

他遞過來,勝玉去接,指腹難免擦到他的手心。

李樯飛速地松了手揣回袖子裏面去,像被輕薄了一樣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勝玉:“……”

她腦海裏又響起聲音,仿佛李樯在她腦袋裏一邊哭一邊念着那句“不要再靠近我”。

勝玉不動聲色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剛剛還有點悸動的心思,也瞬間歇了下去。

怎麽說呢。

就是不太想跟傻子講話。

勝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雙手合在身前,行禮道謝。

然後轉身下了馬車。

旁邊是去月安郡的鄉道,前方是去京城的寬闊大道。

勝玉站在路旁樹下,看着那輛馬車又在原地靜靜停了好一會兒,然後啓程。

車輪粼粼揚起塵土,沒過多久,全部消失不見。

勝玉騎上留給她的那匹馬回到月安郡。

戰事平息之後,月安郡就又回到了原本的樣子。

她賃下的那處莊子的東家又回來了,站在門口跟左鄰右舍招呼着,喜氣洋洋,嗓門很響亮。

見了勝玉,對方驚訝地“呀”了一聲。

“妹子,你回來了!”

激動喜悅之色在面上很是直白。

經歷了戰亂的驚吓,每一個重逢都使人高興不已。

勝玉也笑着朝她點點頭。

對方當然不知道她這段時間去做了什麽,大約以為她是逃難去了別處。

勝玉回到屋裏,收拾了一番,何夫人就找上了門。

一見面,何夫人眼眶紅了。

“小玉,你沒事,太好了,那個……将軍來的時候,都把我吓壞了。”

勝玉拉着她手坐下,苦笑不已地聽着何夫人說當日李樯找上門的情形。

一個肅殺的黑臉将軍突然出現,張口就問勝玉和他們來往,是所為何事。

把何夫人吓得不輕。

還以為勝玉是犯了什麽錯,被抓住了。

又聽那将軍說要帶她去前線,何夫人更是吓得快要昏倒。

心想什麽罪這麽嚴重,竟然要去充軍。

李樯不得不多解釋了好幾句,何夫人才明白過來,便将手稿整齊裝好給了他。

知道勝玉去過前線的人,怕也只有何夫人一家。

勝玉謝過何夫人,安慰她好一陣,又和她一起待了一下午。

臨出門前,何夫人還說,第二日要帶着孩子們再上門來玩。

勝玉想了想,便說。

“那我們明日一起去逛茶樓吧。”

“茶樓?”

勝玉之前盤下來的鋪面,因着叛賊的影響就沒了後文。

這下安定下來了,剛好喊足人動工重裝一遍。

兩個月後,一棟嶄新的茶樓慢慢有了雛形,開張後的生意也如勝玉預料的那般,很是紅火,而且看得出來,往後會越來越好。

何夫人笑顏逐開,連連誇她有本事,有眼光。

有這麽個好營生,這往後再也不愁沒錢了,就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便是。

結果勝玉靜了靜,告訴她。

“我準備去一趟京城。這段時間,煩請夫人幫我看顧茶樓,三七抽成,可以嗎?”

“這當口?”何夫人驚訝,“去京城做什麽?”

“快過年了,我去見見朋友。”勝玉笑笑。

她給黃瑩寫了封信,黃瑩喜不自勝,要派車馬來接她。

勝玉說不用,跟着一個商隊進京。

京城大雪紛飛,雖然換了新皇,但看起來和往年沒什麽不同。

勝玉到京城後,先去書局定契,接着買了一塊上好的石料和刻刀,在客棧裏待了一下午。

她把刻好的石碑裹在披風裏,帶去了上靈寺。

幼時父母常帶她來上靈寺燒香游玩,她跟方丈打過招呼,請了個神位,将自己刻好的石碑擺了上去。

從此故人魂有歸處,想念也有了可安放之地。

屋外一片寧靜,只有落雪聲,勝玉在石碑前跪坐了整整一日,将這些年想說的,沒說的話,全在心底說了一遍。

等到天色漸晚,她才回神站起。

屋外有腳步聲。

一柄傘收起,露出了燕懷君的面容。

勝玉立刻綻了一個笑,有些驚喜。

“懷君?你來了。”

燕懷君也沖她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別扭。

他将傘倚在門邊,走進來看了眼神位,小聲說:“沒打擾吧?”

勝玉搖搖頭。

燕懷君便從懷中拿出兩個熱騰騰的餅子遞給她,自己去石碑前拜了拜,燒了一炷香。

勝玉這才想起來自己餓了一天沒吃東西,走出門去坐在廊下吃餅。

看着滿天雪花,咬一口餅子,雙腿晃了晃。

過了會兒燕懷君也走出來,在她旁邊坐下。

“你能回京城過年,是再好不過了,到時朝廷休沐,我們一起出去玩,這時節熱鬧得很。”

勝玉笑着眯眼:“好啊。”

“你還住在客棧?終究不太方便,不如你盡早來我……去黃瑩家住。”

燕懷君匆促改了後半句,語調沉悶。

這是他和勝玉之間應守的距離。

勝玉仿佛沒聽出來,還是笑着,點頭。

燕懷君看着她,目光隐隐波動。

半晌,他提氣沉沉道:“抱歉,勝玉。”

勝玉安靜地看着他。

燕懷君語句艱難:“我不該……将你一個人留在月安郡,讓你經受那樣的動亂和危險。”

他為了自己的自尊落荒而逃,但比起勝玉的安危,他的所謂“自尊”又值什麽。

“你不要這樣想的呀。”勝玉腿不晃了,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你不用背負這些,不管是月安郡的事,還是當年的事。”

燕懷君眸光顫動,呼吸微微急促。

勝玉心裏其實很清楚,她的朋友們,對當年的事情都耿耿于懷。

沒有幫上她,沒有留住她,大約一直讓他們很愧疚。

勝玉第一次回到京城時,也曾退怯過,就是不敢面對他們的愧疚。

“我每次只要想到你們就已經很開心了,我知道只要有你們在,我就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而不是需要把你們全都綁在我身邊。”勝玉說,“有的感情是不需要證明的。”

比如他們之間數年來長久未變的、幾乎可以當成親情的友情。

燕懷君腮幫緊了緊。

他明白勝玉的意思。

回到京城後,他想了很久很久。

再想起勝玉的拒絕,比起遺憾,他更多的竟然是害怕。

害怕從此之後勝玉就不再像從前一樣待他,也不再接受他的關懷。

可是見了面後,燕懷君懸起的心也在三言兩語間放了下來。

她見到他後真誠的笑容和毫無芥蒂的親昵,都打消了燕懷君的疑慮。

勝玉當日說的是真的。

她會永遠打心底裏把他當成摯友,永遠明朗溫柔,不論他曾變化過多少種心思,又有多少的遺憾和膽怯。

這對他來說,或許才是更好的選擇。

燕懷君眉宇舒朗,低頭對勝玉笑笑。

心中卻在自嘲。

比起勝玉,他實在是懦弱膽小。

雪停了,天色反而看着好像亮了些。

勝玉站起身,提醒燕懷君帶傘。

“走啊,回去啦。”

燕懷君眼眶微熱,轉身拿傘掩飾。

山道上兩人并肩走着,一邊絮語。

“那天聽了你說的,我打算去找我真正想做的事。”

勝玉欣然道:“真的嗎?那你找到了嗎?”

“嗯,大概吧。雖然目前還沒有具體的方向,但是我發現我并沒有我以為的那般厭惡官場。”

“那就好!”

“是,我大約真有些變化吧,這些日子我家的人也很高興……”

潔淨的雪地中留下兩串腳印,不彼此交纏不相互攀援,敞開心扉地彼此陪伴同行,走向很遠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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