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秋假期前一天放學之前，元清沐對着滿黑板的各科作業內容，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時，有同學過來問她，這幾天的政治作業是什麽，黑板上沒有。
元清沐一愣，她也不清楚，心裏再次感慨了一下自己的透明，起身去辦公室詢問姜然。
文綜辦公室老師學生來往頻繁，大多數時候門都是敞開的，門上還明确貼着“不用敲門”的字樣。她在外面先确認了一下人在裏面，整了整衣服。
辦公室裏人很多，一片放假前的混亂景象，元清沐穿過一片嘈雜向姜然的位置走去。
姜然在打電話，沒等她走近，就聽見姜然本來清亮溫柔的嗓音，此刻平添幾分冷肅，隔空傳來：“我中秋不在這”，“沒空”，“沒必要”。
餘光看見有人過來，她說了句“挂了”，也不管對方是否同意，就挂斷了電話。
姜然轉過頭看，是自己的小課代表，她擡了擡眼示意問有什麽事。
許是自己臉上還殘留些剛才講電話時的嚴肅神情，她看見元清沐望向她的眼神有些躊躇，但還是硬着頭皮說：“姜老師，我...來問下假期的政治作業。”
姜然覺得眼前少女的樣子莫名有些可愛，她正了正坐姿，借機調整了情緒，語氣放緩，把作業內容說給她聽。
見她記錄好後，姜然閑聊似地問：“放假回家嗎？”
“回家，您呢？”元清沐早聽韓晴說過姜然不是本市人，而且剛才她聽得清楚，姜然說中秋不待在這裏。
姜然聽着她的問話，突然發現元清沐在學校時和她說話就一本正經地使用尊稱，私下兩人交談時就直呼“你”，這個發現讓她覺得有點意思。
元清沐問完話就對上姜然帶點笑意的探究目光，心裏不禁泛起嘀咕，我沒說錯什麽吧。
沒容她多想，就聽姜然語調平淡：“我也回家。”
元清沐明知故問：“哦...那您家在哪個區？”
“我老家在華溪市。”
哦，沒出省。
華溪...華溪的螃蟹好吃啊！
......
元清沐不知道怎麽突然想到這個，趕緊把思緒往回拉。眼見姜然沒什麽吩咐，她說了句那我先走了，便乖乖地下樓回班級傳達信息。
姜然颔首，盯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收回視線。
元清沐放學後先回附近的房子收拾東西，再回元家。
她看着自從那天再沒動靜的陽臺，猜想唐佩陽最近應該是很忙。
結果剛進自家別墅大門，就透過落地窗看見人家正惬意地坐在沙發上和唐曼秋喝茶吃水果，聊的正歡，好像他才是親生兒子，自己是來做客的。
見元清沐回來，唐曼秋招呼她過去，把剛才兩人商量的活動講給她聽。
唐佩陽後天要去華溪收幾輛車，想着現在正值休漁期前，最後嘗鮮的時候，他看元清沐整天轉着圈的上課，就想帶她一起去玩兩天。
過來一提，唐曼秋見難得兩家中秋假期都不忙，就商量着要不要一起都去，她也有些日子沒見自己的哥嫂了。
元清沐聽見要出去玩，眼睛都亮了。
平時她在學習上主動性很強，但畢竟也只是高中生，能有兩天忘掉課程，和家人一起出去玩，她簡直不要太開心。
況且...她分神想到白天姜然剛說完中秋要回華溪啊，偌大的城市她倒沒幻想偶遇，就是莫名地又添了幾分高興。
這事就這麽定下來了，明天中秋各自在家團圓，後天早上出發。
華溪市不大，卻是有名的海濱旅游城市，元清沐只在小時候和父母來過幾次。
兩輛車前後下了高速，唐佩陽先去忙自己的事，晚上再來和他們彙合。
元清沐多年沒來，童年的記憶早就淡了，白天把每個必去的景點都逛了一遍。
她看着陌生又有一絲熟悉的街道，想象着姜然此刻就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她們正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着同樣的潮濕空氣，不由得心生感慨，不知道姜然此刻在做什麽。
華溪市中心醫院一間普通的住院病房裏，姜然正削着手裏的蘋果，絮絮地給病床上的母親講述最近的工作和生活。
“對了，媽，我想等今年帶完高二，如果學校沒找到合适的老師，最遲高三，帶完這屆就辭職，帶你去別的城市生活好不好？”
趙婉萍詫異：“怎麽突然想換工作呢？是...現在的工作不順心嗎？”
姜然狀若自然：“沒有啊，就覺得...換個地方工資能更高些呢，再說北方氣候也不适合你養病。”
“哎...是媽拖累你了...”趙婉萍長嘆一聲，聲音開始哽咽。
“诶，诶，您看您，一說到這個就總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攬，這樣身體怎麽能好。”姜然趕緊止住話頭，又不得不提起另一個糟心的話題，“姜沛東最近沒來吧？”
趙婉萍如實說：“沒有...就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姜然繃緊神經：“他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問了兩句我身體怎麽樣，”姜然語氣驟然加重，令她有些不安，“你最近見過他嗎？他出什麽事了嗎？”
“沒見過，他能有什麽事，”姜然略放心了些，把手裏切好的蘋果遞過去。
“哎...好。”趙婉萍知道就算真有什麽，自己也問不出來，只能再次嘆氣。
唐佩陽和工作上的朋友吃過晚飯後，在海邊找到飯後消食的元清沐一行人。
海上落日餘晖此時正是絢爛，半個天空都是橘紅色，大團大團的雲朵從淺紅到深紅，從淺橙到藍紫，就浮在海天之間。
沙灘上三三兩兩的人群都駐足拍照留念，元清沐他們也不例外。
一起拍完合影後，她又單獨拍了幾張風景照，先習慣性地挑了幾張發給自己父親。
有了上次給姜然發去匿名彩信的經驗，她像只偷了腥的貓。
此刻美景當前，她又有些蠢蠢欲動。
不同于上次，月黑風高，自己獨處好像膽子大些，這會兒四周都是人，她看着編輯好的頁面有些猶豫，遲遲沒有動作。
唐佩陽見她走到一旁不說話，只顧低頭玩手機，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吓她，但手還護在她身後：“嘿！幹什麽呢！”
元清沐手一抖，手機在手裏颠了兩下，差點掉到地上。
翻過來一看，圖片已經發了出去，她只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個意外。
“诶，讨厭，吓我一跳！”元清沐順手把手機塞進衣服口袋，“沒幹嘛啊。”
唐佩陽狐疑地看她不自覺升起的笑，拍着她語重心長：“妹啊，有情況一定要跟哥說，哥先幫你看看。”
“呸。”元清沐假裝啐了他一口，心道，給你看完，人指不定是誰的了。
她轉移話題：“我班主任老家是這的，她放假也回來了。早知道要來玩，就先問問她除了著名景點，還有哪裏是小衆但值得去的地方了。”
“現在問也不晚啊！”這回輪到他們倆一起被吓了一跳，說話的是唐曼秋。
元清沐只覺得再來一次驚吓，她就要留在這了，轉過身驚魂未定地看着自己母親：“你們姓唐的都這麽神出鬼沒嗎？”
唐曼秋沒理她這句話，自顧地問她剛才說的是不是姜然也在這。得到肯定的答複，唐曼秋決定邀請她明天一起回中延。
元清沐滿臉抗拒，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總會想起姜然，并且偶爾想多了解對方一點，但不代表通過這種形式啊。
“她不是自駕吧？”唐曼秋拿出手機，向她确認。
元清沐剛想撒謊，就想起姜然前兩天把車賣了的事，張了張嘴，沒出聲。
她求助地看向唐佩陽，後者抱着臂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唐曼秋見她這樣，心下了然，放心地走到一旁打電話去了。
收到彩信的時候，姜然剛陪母親吃過晚飯，她看着和上次同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圖片，不禁陷入沉思。
這次的照片是海上日落。
上一次看到這麽美的日落已經是好幾年之前，那時還是和...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心情和時間去欣賞身邊的美好了。
點過保存，想了想，決定給對方打電話說明一下，以免下次該收到的人收不到，也想感謝一下對方無意間給自己帶來的這兩次美景。
剛要回撥電話，屏幕上跳出來電顯示：元清沐母親。
開學之初做過家長信息統計，姜然把收集上來的手機號都存到了通訊錄裏以備不時之需，她看着前三個字，腦海裏跳出少女靈動乖巧的模樣。
元清沐看着遠處打電話的唐曼秋臉上不時泛起笑意，還隔一會就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整個人心裏都毛毛的。
她忍不住在唐佩陽耳邊碎碎念：“我覺得姜然不能同意，她不是那種人，她沒理由答應啊！可要是答應了怎麽辦？多尴尬啊！不不不，應該不能同意，車票又不貴，她何必呢，你說是不是？诶，你說話啊。诶，怎麽走了？”
唐佩陽一陣無語，以前怎麽沒發現元清沐這麽糾結。
他被念煩了，邁起長腿冷飕飕地扔下一句：“我還沒見過姑姑說服不了的人。”
然後這句話就被驗證了，唐曼秋挂了電話，一副志得意滿的表情走了回來，輕飄飄地說了句搞定，明天下午三點高速收費站彙合。
元清沐的表情管理徹底垮了。
姜然挂斷電話就帶着母親下樓散步，回來不多一會趙婉萍感覺不适，把吃得不多的晚飯全都吐了出來。等姜然給她換洗完衣物，看着她服過藥睡下，只覺得筋疲力盡，早就忘了之前要回複的電話。
第二天下午，姜然在高速口準時見到唐曼秋一行人。
唐曼秋生元清沐生得早，今年才三十八歲，加上保養得當，樣貌比姜然想象的還要年輕幾分。
雖是假期，穿着比較休閑，但談吐氣質也難掩其大家閨範，一旁的唐佩陽一家更是雍容不迫，大方得體。
姜然微笑着和他們寒暄。
唐曼秋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接觸太多，她有些注重眼緣。
初見這位班主任，從外表上就對姜然頗有幾分好感。
之前只以為她年輕，資歷尚淺，一番交談下來發現對方博學多聞，并不拘泥于課堂與學校之間。
兩人一時間在後座娓娓而談，氣氛甚是和諧。
唐佩陽開着車，元清沐坐在副駕駛，後面兩人剛開始還談論着元清沐的學習，後來不知怎麽，話題就跳到了唐佩陽身上，唐曼秋已經俨然開始有些做媒的架勢了。
唐佩陽和元清沐在前面聽的臉都綠了。
唐佩陽臉綠是因為自己的性取向，元清沐臉綠的有些發黑是因為她不僅知道唐佩陽的性取向，還開始擔心自己之後的學校生活了。
她無比後悔為什麽多嘴提了一下姜然也在華溪，還讓唐曼秋聽見了。後悔的同時也迷惑，唐曼秋是怎麽說服姜然同意一起回來的。
姜然說着話，卻分出一份心思留意前面的元清沐。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女孩的側臉，那片白皙變得緋紅，過了一會才冷靜恢複，又狀若自然地一會調調車裏音樂，一會看看窗外風景，但終究還是挂着些淡淡的粉紅。
姜然使勁抿了抿嘴，壓下了笑意。
路程行駛大半，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進服務區。
大家都下車活動久坐的身子，唐曼秋去和哥嫂分享自己單方面想撮合姜然與唐佩陽的心思，順便還支走元清沐去超市買東西。
唐曼秋知道有些唐突着急了，但為了自己兄長早日了卻抱上孫子的心願，還是決定一試。
姜然從衛生間出來，就看見唐曼秋他們在說話，她不便過去打擾，而元清沐不知去向，她也不好先獨自回到車裏坐下，只得在車旁打轉。
沒轉兩步就轉到唐佩陽附近，唐佩陽正掏出手機打算重新設置一下導航，剛點亮屏幕準備解鎖，就聽見一旁的姜然輕咦了一聲，走了過來。
姜然盯着他的手機屏幕，表情猶疑：“你這個壁紙...”
他低頭看了一眼月色迷蒙的壁紙，有什麽問題嗎？
姜然走進兩步，仔細看了一下，仿佛确認什麽後繼續問：“這個壁紙，是你拍的嗎？”
“不是，”唐佩陽朝遠處正往回走的元清沐那個方向擡了擡下巴，“小丫頭拍完發給我的。”
姜然瞪大了眼睛，霍然回頭。
唐佩陽看姜然聽完回答的反應，有些不解，但姜然沒再說什麽，他也就沒再多問。
唐佩陽對不熟的人一貫裝高冷客氣，父母知道自己兒子什麽德行，乍一看見兩人拿着手機竊竊私語，還以為真對上眼了，不由得一陣欣慰，心想這趟沒白出來。
元清沐遠遠地就看見姜然和唐佩陽在說話，說完還看向自己這邊。
離得遠，有些看不清，等走近了再看，姜然已經恢複神情，只不過再看向她時，眼神中好像多了幾分柔和。
見她回來，大家紛紛上車重新出發，她沒找到機會問唐佩陽剛才說了什麽。
下了高速，唐曼秋換到另一輛車，讓唐佩陽送她們回去。到了樓下，唐佩陽不愛上去，對元清沐說了句改天再來看你，再對姜然微微颔首，便走了。
姜然的東西不多，只是分的袋子有點多，元清沐想幫着拿，姜然只讓她分擔了其中一個小袋子。
到樓上要分別回家了，元清沐把東西遞給她。
姜然沒有接，開了自家的門，先把東西放在玄關，輕輕倚着門看她：“這是給你的。”
“啊，你不是已經給過我媽媽他們了嗎，這你自己留着吧。”姜然在高速口初見時就已經給他們帶了很多當地特産和月餅。
姜然看着少女清澈的眼眸，微微搖頭：“這是專門給你的，不打開看看嗎？”
哪有老師給學生東西的。
但現在不是在學校，加上今天相處了一下午，面前的姜然好像只是和他們一起結伴回來的朋友。
元清沐定定地看了她兩秒，低頭從袋子裏拿出兩個小盒子。
其中一個明顯能看出是個精致獨立包裝的月餅，她直接去拆另一個看不出來的。
姜然趁着她低頭拆包裝，拿出手機快速敲敲打打了幾下。
打開盒子，裏面是一串挂飾，不是那種紀念品攤上簡陋粗糙的貝殼。
元清沐拿出來細看，外形是仿琥珀樣式的水滴狀，觸手溫潤剔透，每一粒裏面都是不同的海洋生物。
她向來喜歡海洋、星空這類自然的東西，明知道這只是做工較好的紀念品，卻因為造型獨特而一眼就心生喜歡。
她驚喜地看向姜然。
姜然看着眼前明媚的笑靥，也跟着莞爾一笑：“喜歡嗎？”
“嗯！我很喜歡。可是...為什麽送我這個？”元清沐有些躊躇，如果姜然只是因為搭了回來的車，那她不想收下。
“喜歡就好，快回家吧。”姜然沒回答，朝對面的門努了努嘴，轉身回了自己家。
輕輕把門關上後，又在貓眼裏看着元清沐在原地看了自己家片刻，懵懵地轉身進了門，才放心地開始收拾地上帶回來的行李。
元清沐茫然地回了家，姜然沒有回答她，她也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拿出手機準備和唐曼秋報個平安。
手機一直是靜音模式，解鎖屏幕，有一條短信，發件人：姜然。
——為了感謝你，小攝影師。中秋快樂。
元清沐震驚地看着手機屏幕上的信息，又從那行字向上看去，是之前的兩張照片，再向上是發件人，如此反複幾次，她紅着臉長嘆了一口氣。
仔細回想一下白天的事，大概猜出是從哪漏出馬腳的，那張圖片除了姜然她只給唐佩陽發過。
算了，早晚的事，姜然也沒怪她，反而看着還挺高興的。
她看着手裏的挂飾，不由得揚眉淺笑，在屋裏轉了半天，最終挂在了一進陽臺就能看見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