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元清沐家的客廳已經換上了厚重的窗簾，幾乎擋住全部光線，姜然醒來睜開眼，一時竟分不出自己身處何地。
屋內安靜的只能聽見牆上挂鐘的擺動聲，她躺在柔軟的沙發床裏陷入回憶。
昨天下班後，姜沛東來找自己拿錢，兩人又起了不大不小的争執。
姜沛東走後，又有人來。
把那人趕走後，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煩躁，想着第二天是周六，自己做家教的那個孩子這周請假，索性在家借酒澆愁。
正喝到如夢如醉的時候，隔壁的元清沐好像來敲門，她不是請假回家了嗎？
然後...自己跟她走了？
再然後，她好像絮絮叨叨地說了什麽吧，還是問了什麽，自己好像也回答了。
記不得了，後面的都記不得了。
姜然猛地坐起來。
如果懊悔是一場海嘯，那她現在早就被巨浪拍的連渣都不剩。
姜然屈膝，胳膊肘搭在膝蓋上，不顧形象地雙手撐着額頭，撐的眼梢都有些上挑。
就這樣呆坐了一會，頭還很疼，想不出一會要怎麽面對自己的學生。
算了，她閉了閉眼，認命般地嘆了口氣。
起身，沒敢直接拉開窗簾，怕聲音太大會提前驚醒卧室裏的人。
能晚一秒是一秒吧。
開了燈，姜然不顧眼睛刺痛，趕緊環顧四周，屋內陳設和之前來過那兩次沒有太大變化，看了眼牆上挂鐘，都快十一點了。
又看向自己睡過的地方，旁邊茶幾上有張A4紙，從遠處看密密麻麻很多字，姜然趕緊走過去拿起來，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直到後來嘴唇微張，她都沒察覺。
——姜老師，我出去上課了，傍晚才會回來。
——廚房有早餐，涼了的話就麻煩你自己熱一下。需要出去，鑰匙在玄關的鞋櫃上。冰箱裏有很多蔬菜水果，不想出去也可以直接做午飯。
——冰箱裏還有酸奶和蜂蜜，如果頭疼，喝這些可以緩解。
——如果你醒了有更不舒服的感覺，打電話給我，我帶你去醫院。家裏座機在書房的桌子上，使用之前記得把電話線插上。
——我已經預約了開鎖師傅，時間約在我回去之後。如果你在學校還有備用鑰匙或者有急事需要回家，也可以給他打電話更改時間或取消。
紙條的下方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元清沐的，一個開鎖師傅的。
姜然一字一句，一行一行的看完，耳畔好像能聽見少女說這些話時乖巧沉穩的語氣。
她半天沒有回過神。
這孩子，不，元清沐，是拿我當小孩了嗎？還帶我去醫院？
她有些不敢相信。
仿佛要驗證她的猜想，姜然看完紙條的視線落在沙發床的床尾，她走過去，看見的是一個嶄新的鞋盒，上面還有一套帶着吊牌但沒有價簽的大牌秋裝。
衣服都是給唐曼秋備用的，元清沐挑了一套合适的放在這。
連自己出去的衣服都想到了。
難道...
姜然攥着紙條來到玄關，櫃子上不僅有防盜門鑰匙，鑰匙下面還靜靜地壓着兩張紅彤彤的毛爺爺。
姜然覺得呼吸急促，又看向一直還沒拉開的客廳窗簾，急急走過去，中間自己把自己絆了一下都沒在意。
雙手有些顫抖地抓住窗簾兩側，揚手用力拉開。
嘩——
今天是個大晴天，将近正午的陽光強烈傾瀉下來，姜然下意識擡手遮擋，眯緊雙眼。
透過手指的縫隙，她看見陽臺晾衣架上自己的家居服，已經被清洗幹淨，正随風輕輕擺動。
手裏緊攥的紙條徹底滑落了。
她又不是個孩子，元清沐不必考慮這麽多，但就是這些瑣碎細膩的條條交代，讓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好像自己只要醒來，就可以坦然迎接一切美好。
姜然從沒想過會有人如此細心，這人還只是個十七歲的高中生。
慚愧、懊惱、驚訝、感動，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姜然一時間百感交集。
邁進陽臺，她先看見了自己上次送給元清沐的那串紀念品，笑着摸了摸，又摸摸家居服，已經快幹了。
姜然仔細地把紙條折好，放進衣服口袋，又确認系上紐扣不會掉出來，才放心回屋。
洗漱完來到廚房，一眼就看見幾個用保溫袋裝着的精致餐盒整齊地擺在料理臺上。她挪到餐桌打開，清粥小菜還有幾種廣式點心，都還溫熱着。
姜然心情複雜地吞下一口粥，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元清沐那天，坐在這吃飯的情景。
才短短一個多月，自己和這個女孩好像已經有很多交集了。
姜然搖了搖頭，不禁感嘆緣分使然。
吃過早午飯，姜然好奇地在屋裏轉了兩圈，卧室門關着，她沒有進去。
打開冰箱，就如元清沐所說，食材一應俱全，兩排大小均等的雞蛋，新鮮的蔬果，瓶裝原味酸奶，還有沒開封的蜂蜜。
來到書房，左側是貼牆通頂的一整排組合式書架，還沒有完全填滿，不同種類的書籍資料分門別類的放在架子上，姜然走上前一排一排看過去。
高中生人手必備的“五三”、各科的基礎知識詳解……
伯裏曼人體結構繪畫教學、素描基礎教程、色彩構成……
大英漢詞典、牛津英漢高階英語詞典……
各類暢銷文學作品……
嗯？現代俄漢雙解詞典、俄語固定詞組手冊……
姜然看着其中一個架子上一堆俄語相關的材料，有些詫異，随便拿起一本，裏面是滿滿的注釋筆記。
這孩子這麽小還學二外了？怎麽還挑了個這麽難的語種，精力這麽旺盛的嗎？姜然在心裏嘟囔了一句。
再往裏面，地上鋪着一大片透明地墊，把書房明顯分成兩部分，地墊上整齊擺放着畫架和畫具，周圍有幹涸的點點彩色畫漬，窗邊延伸出一塊簡易的靜物臺。
角落裏有個多層的組合鐵架，放着各種紙張雜物，姜然沒有過去翻動，走到書桌前坐下，打量桌上陳設。
元清沐在紙條裏提到的座機吸引了她的注意。
做工精美的仿古旋轉號盤式電話，透過轉盤上的洞能看見對應的一圈數字，散發出的複古氣息在滿是現代家居的屋子裏顯得格格不入。
姜然起了一絲好奇心，插上電話線，手指一下一下不熟練地在轉盤上滑動，先試着打了一遍自己的手機，通了，關機狀态。
這東西真的可以用啊。
再打一個。
電話裏傳來接通的等待音時，姜然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記住元清沐的手機號了？
元清沐正認真地和眼前的石膏像作鬥争，畫架上立着的手機屏幕亮起。
她挑了挑眉，看了眼林池露，扣着拿下手機：“林老師，林老師？我出去接個電話。”
林池露今天好像不在狀态，元清沐喊了兩遍才聽見，她看過來，颔首示意。
姜然正糾結着要不要挂斷，少女清亮的聲音已經順着聽筒傳來：“喂，姜老師？”
“額，元清沐，是不是打擾你上課了？”
“沒有，姜老師你是不舒服嗎？”
“啊沒有，”姜然趕緊否認，但還沒想好說什麽，她不連貫地拖着些口語，“嗯，那個...”
元清沐聽她沒有不舒服，就沒催，安靜地等着。
姜然在這邊使勁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快點思考：“嗯...對了，你晚上下課回來直接到我家吃飯吧，我晚上沒有事，”她又快速補了一句，“額，你晚上有事嗎？”
聽着電話裏的語無倫次，元清沐忍住笑意，主動提道：“好啊，姜老師，你上次蒸的魚不錯，還有那道蟹黃豆花。”
姜然好像松了口氣：“那好，你要回來之前提前告訴我。”
“好，那先這樣？”
“嗯，快去上課吧，晚上見。”
“好，晚上見。”
挂了電話，姜然又聯系開鎖師傅把時間改在下午。
元清沐挂斷電話，順路去了趟廁所，才回到畫室。
一進門，她就皺了皺眉。
昨晚在姜然家門口聞到的那縷混合着酒氣的香水味，随着剛才推門扇起的風又傳了過來。
畫室裏本來就有各種味道，她不确定自己聞到的和昨晚的是不是同一種香水味。
元清沐把目光投向正心不在焉清理調色盒的林池露身上。
昨晚她問姜然來人是男是女時，以為姜然是喝多了才直接點頭，沒有選擇。現在回想，會不會來的人不止上次自己見到的那個男人。
可也不能只憑着這點相似的香水味，就妄下結論。
晚上下課，元清沐先回自己家換了身衣服，才去姜然家。
姜然見到她，臉上閃過些許尴尬。
元清沐知道在晚飯上自己幫不上什麽忙，主動找準沙發乖巧坐下看手機答題。
飯桌上，兩人相對而坐。
姜然給杯子裏都倒上果汁，元清沐一個沒忍住，調侃她：“改喝果汁了？”
姜然貝齒輕咬下唇，懊惱又無奈地嗔了她一眼。
元清沐昨天才發現自己可能喜歡姜然，此時看到她腼腆嗔怪的眼神，不由得面紅心跳，趕緊躲開視線。
姜然自己臉上也跟火燒似的，沒注意她，輕咳一聲，收了眼神。
她一本正經地端起玻璃杯，元清沐見狀也趕忙拿起來。
姜然用手裏的杯子上前輕碰，玻璃互撞，發出悅耳的锵锵聲。
姜然認真看她，斟酌着說：“昨天...我個人的原因，可能有些失态，作為老師，沒有以身作則，還給你帶來這樣的影響，真的非常不好意思，也很謝謝你的照顧。”
元清沐倒覺得沒什麽，不過是喝多了而已，唐曼秋醉酒後連哭帶笑的，她都見過好幾次，像姜然這種喝多了更乖巧不哭不鬧的，簡直是行業楷模。
“沒事的，姜老師，你不用在意。”元清沐也認真回望她，“不過下次...如果有事的話，你要不要換種發洩方式，喝太多酒總歸對身體不太好。”
姜然看着眼前比自己小八歲的少女，一臉認真建議她的樣子，不禁有些恍惚，好像兩人身份對調，自己才是個學生。
姜然也不是酒鬼，但比起澄清，她更想向她承諾：“嗯，我保證，不會有下次。”
“那...我方便問一下你昨天晚上為什麽要喝那麽多酒嗎，是心情不好嗎？”元清沐還是年輕，見姜然縱容，就忘了身份關系想探究更多。
姜然遲疑了，元清沐幾次三番幫了她，她應該解釋一下的，但是...
見姜然面露難色，元清沐放下水杯，拿起筷子：“姜老師，你趕緊動筷吧，我都有些餓了，但你一直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先夾呀。”
姜然感慨她的周到懂事，默默在心裏咽下一口愧疚。
拿起公筷先給她夾了魚肉中最嫩的那塊：“餓了就快吃吧，注意點魚刺。”
“好。”
晚上和姜然一起吃了飯，元清沐心情不錯。
回到家洗漱完躺在床上，枕着雙臂梳理自己剛發芽的初戀——初次暗戀。
也許是經歷了付茗郁的表白，也許是身邊有唐佩陽這樣的例子，她對自己喜歡上同性別的姜然這件事，雖然震驚但也坦然接受。
無論喜歡還是愛慕，她沒有對別人這樣心動過。
見到姜然會臉紅心跳，想對她好，想找盡一切機會多和她在一起，少年人的喜歡就是如此簡單純粹。
可是...
元清沐翻身嘆了口氣，她現在只能确定姜然沒有男朋友，甚至連人家的性取向都不知道。
她只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其實現在這樣挺好的，也不求能擁有，只要能遠遠地注視着，喜歡着，給姜然帶去一些關心，就很心滿意足了。
可心裏又忍不住滋生幻想。
假設，假設姜然也喜歡女生，自己會不會有機會成為她身邊的那個人呢？
可她現在對自己沒有那種喜歡...
想到這點，元清沐略微有些失望，就算知道現在不可能在一起，但誰又能不希望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呢。
怎麽能讓姜然喜歡上自己？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是帶着愛情的喜歡。
平時看的愛情小說、偶像劇都太少了，那裏面的人是怎麽做的，要不要學學？靠譜嗎？
昨晚就睡了幾個小時，這回舒服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元清沐很快就睡了過去。
睡前還在朦朦胧胧地想，得先制造些獨處機會吧，讓姜然認識到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要不天天上課下課，畢業了她都不會喜歡上自己...
元清沐走後，姜然開始收拾屋子，正準備把拿回來的家居服放進衣櫃時，想起那張紙條。她拿出來，朝收藏東西的櫃子走去，含笑又細細看了一遍。
拉開抽屜，最上面的是一張對折後開合的賀卡，姜然的視線不經意地從手中紙條落在卡片上，她怔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
姜然難以置信地用左手緩緩拿起那張纖薄的卡片，和右手的紙條并排放在眼前，字跡是幾乎完全一致的清隽靈動。
姜老師，
——姜老師，我出去上課了，傍晚才會回來。
途經花開，恰逢盛放，
——冰箱裏還有酸奶和蜂蜜，頭疼喝這些可以緩解。
采之予你，不勝欣喜。
——如果你醒了有更不舒服的感覺，打電話給我，我帶你去醫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