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啊。
這天輪到李黛去廚房幹活。
早上,陸姩交代說:“我今天不大舒服,要去醫務室。獄警把藥送到廚房時,你不要煎熬,把藥藏着帶回來。”
李黛關心地問:“陸姩,你哪裏不舒服?”
“我沒事,你照做就是。”
李黛點點頭。她知道,陸姩說的不會錯。
陸姩捂着肚子,又找上了管監婆子。
管監婆子見她臉色蒼白,駝着背,虛汗連連的樣子:“你又怎麽了?”
“婆婆,我可能昨天又受了風寒,半夜狂瀉不止,今天我……”話還沒有說完,陸姩皺起眉頭,半彎着腰,似乎是腹痛難忍。
“現在才知道,你是矜貴的大小姐啊。”管監婆子說,“我再去給你申請醫務室。”
“謝謝婆婆。”陸姩側着腰,望了一眼遠方的天。
*
醫務室。
醫生把了脈:“脾胃受寒,沒什麽大問題。肉豆蔻為末,姜湯服一錢。給你開三日的藥量,我交于長官,再送到廚房煎藥。”
陸姩點頭。
到了晚上,李黛把藏起的藥交給陸姩:“我在裏面衣服縫了一個口袋,偷偷裝回來的。”
陸姩将三日的藥量兌到一起。她要權衡利弊,她是出去,不是把自己毒死。毒性,毒發時間,她得一一斟酌。計劃好了,到了實施的那天,陸姩有點擔心。
她不怕死,可是萬一她死了,904號的信就石沉大海。
他的犧牲應該更有意義。
陸姩狠下心,吞服了肉豆蔻的粉末。
*
拔了柳枝這一根刺,彭安不再住診所。
因為柳枝的意外,彭氏夫婦還沒啓程去蘇州。彭安不想被二人念叨,去了陳展星名下的一幢洋房。
彭安把這裏當成自己家似的,還讓雲門一個名叫王嫂的傭人過來負責一日三餐。
春天還沒有來,但彭安的惬意已經舒展,只待春暖花開的日子。他正在露臺上曬着冬日暖陽,突然的,聽見金長明急促的喊聲:“彭先生。”
彭安回頭:“金律師,你緊張什麽?”
金長明的确緊張,立即彙報:“收到東五山的消息,陸小姐中毒了。”金長明見到彭安的眼神從剛才的慵懶瞬間轉為銳利。
“什麽?”
“東五山的醫療環境很一般,他們沒有辦法醫治,要申請外出就醫。”
“醫生有沒有說毒性如何?”
“暫時未知。不知中了什麽毒,不清楚毒發時間,只是陸小姐說眼花,看不清東西了。”
“接她出來。金律師,你去疏通關系,從典獄長到獄警,凡是與東五山有關系的人,都要一一打點。該花的錢不要省。在法租界,陳家的名號還是說得上話的。”
話雖如此。
但在金長明離開以後,彭安還是撥通了一個電話:“秘書長,好久不見,我是彭安。
對,昏迷了很久,終于醒了。
秘書長,我有一朋友因為不小心犯了事,正在東五山,她今天需要外出就醫,來不及辦手續,麻煩各方通融一下。
秘書長,你放心,我的朋友怎麽會是革命黨。
謝謝秘書長,改日我一定登門道謝。”
彭安放下電話,又立即聯系診所,簡單說明情況:“藍醫生,你随時準備,生死搶救分秒必争。”
藍醫生想了下,不對呀,上次柳枝出事的時候,彭先生不是這套說辭啊……
*
接下來的時間确實分秒必争。
東五山的車子一到,醫生護士第一時間就位。
金長明一個人到了診所。
其實在前一刻,彭安是要到診所來的,但他突然想起柳枝的話,魏家掌櫃居然覺得他青睐東五山那一個女人?
彭安坐定,不去診所。
金長明守了半個多小時,藍醫生出來了。
金長明:“我詢問過東五山的醫生,陸小姐之前狂瀉不止,醫生開了肉豆蔻,加姜湯服用。”
藍醫生點頭:“肉豆蔻含有一種叫做Myristicin的化學物質。過量攝入有神經毒性,病人可能感官混亂,出現幻覺,視覺障礙等等。”
金長明:“她的情況如何?”
藍醫生:“沒有特定的解毒劑。一般來說,三四天就可自行緩解,期間進行緩解性治療就行。”
金長明:“辛苦了。”
藍醫生笑着拍拍金長明的肩:“放心吧。”
金長明松了一口氣。自從接到消息,他的心七上八下。不是他胡說,他覺得彭安和陳展星兩個人對陸姩抱有不可猜測的意圖,如果陸姩出了簍子,不知道那兩個男人要做出什麽事。
外面世道已經夠亂了,金長明盼着風平浪靜。但他一出診所,就有幾輛車停下,裏面下來一群警衛,一個個表情嚴肅,把這家診所團團圍住。
東五山的獄警只能靠邊站。
金長明也是邊上的人:“長官,這是怎麽回事?”
獄警壓低聲音:“犯人就醫,須重兵把守,無關人員暫且回避。”
“幾個犯人?”
“就一個。”
不就是陸姩嗎?“這麽大陣仗。”
“法國軍官巡查,我們例行公事。因為犯人外出就醫這件事,我已經挨訓了,你就別問了。”獄警說,“一會兒要把犯人接到警備醫院,不能留在私人診所。”
*
聽完金長明的彙報,彭安若有所思。
金長明:“彭先生,事發突然,會不會有人陷害?”畢竟,連陳展星都遭到偷襲。
彭安:“她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憑她的聰明才智,要拉攏誰,要敵對誰,都在心裏計算過,怎麽會被陷害?”陸姩中毒,非常緊迫,但沒有錯過最佳的救治時間,這一連串的順利,是巧合又或者……
金長明:“你是不是把陸小姐想的太過了?”陸姩充其量就是一個弱女子。比她兇的,比她狠的,比比皆是,她為什麽就不能被陷害?
似乎彭安非得認定,陸姩是東五山上最聰明絕頂的一個。
金長明又說:“對了,警衛處來了一個法國軍官,不讓犯人與外界接觸,這幾天恐怕不能去探望陸小姐,而且,她要被轉運去警備醫院。”
“什麽時候轉運?”
“我離開的時候,診所已經被包圍了。”
“藍醫生是否确定毒性可以自行緩解?”
“可以緩解,但期間也要對症治療。”
“你有見到她嗎?”
金長明搖搖頭:“陸小姐仍在昏迷之中。聽藍醫生的說法,陸小姐應該沒有大礙。”
彭安低頭沉思。
金長明想起一件事,之前忙着救人,他事事向着彭安彙報,倒是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還在東五山。他是派來給彭安當顧問的,這顧問當得跟管家一樣,他把正主給忘了。
金長明給陳展星講述這裏的兵荒馬亂。
陳展星一直不說話,聽到陸姩脫離危險,他才說:“過幾天我就刑滿釋放,你好好照顧她。該花的錢不要省。”
這話耳熟,似乎彭安也講過。
陳展星撒錢不意外,他是闊綽的人。
但彭安,一個把錢袋子捂得死緊的人,現在到處撒錢,還是為了一個女人……
停住。金長明覺得不能往下聯想。二男一女之事,變幻莫測,不可妄下定論。但他又止不住地想。
陳展星迷戀陸姩。
陸姩關心彭安。
彭安也關心陸姩。
自家主子豈不是孤影單只,成局外人了?金長明擰了擰鼻梁,又覺得不對。
還有一個……那一個浩然正氣的張均能,那一個彭安口中陸姩的最佳夫婿……
*
半夜,藍醫生通過警備醫院的朋友,得知陸姩已經醒來。立即聯系彭安。
彭安被電話吵醒,聽完只是“嗯”了一聲。
風平浪靜當然是沒有的。
第二天一大早,彭安說:“既然法國軍官要把犯人轉移,我就再把她轉出來。”
金長明猶豫:“此事涉及到法國人。要是敗露,恐怕……”法租界那是等級分明的,名字都叫法租界了,當然法國人有優待。
“不敗露就沒事。”彭安說着廢話。
二人這時正在藍醫生的私人診所。彭安可能懶得走路,上哪都要假裝自己是個殘疾。
柳枝真的以為他是一個殘疾:“彭先生,追殺我的人……”
彭安:“陳展星不是吃素的,有人惹到他的頭上,他豈會上罷甘休。”
柳枝:“謝謝彭先生。”
“那就報恩吧,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彭安從輪椅上擡頭。
柳枝站得比他高,卻覺得他的眼神仍然是居高臨下。她捂着傷口,低下腰:“我願聽彭先生的差遣。”
彭安:“等會兒你換上護士服,跟着藍醫生去警備醫院。如果你能替換陸小姐出來,那是最好。藍醫生會給你注射藥物,這幾天你難受點。如果陸小姐無法行走,那就是換不出來。日後再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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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醫生和柳枝到了警備醫院的門口,掏出證件。
醫院對面停着的黑車裏,金長明收回了視線。
彭安一手搭在車窗,另一只手在腿上打拍子。春風拂過,特別醒神,他平靜如常。
金長明就沒見過彭安有慌亂的時候。沒有人類情感的生物,大約也不會有喜怒哀樂與恐懼。
反倒是金長明,從藍醫生進去,他就數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難道計劃行不通?
金長明問:“彭先生,你為什麽要把陸小姐換出來?她是病人,這一來一去,太折騰了。”
“醫院有層層警衛把守,我們進不去,就不知道她的病有沒有狀況,把人接出來更好。”
“彭先生,你是擔心裏面的醫生不會善待陸小姐吧?”陸姩是什麽身份,就算住進醫院,她也是犯人,誰會給好臉色。
彭安卻是冷言冷語:“我不擔心她。她毒蠍心腸,詭計多端,哪用我擔心?”
算了,答案不重要。金長明想的是,彭安生平第一次為了一個女人大費周章。
*
柳枝終于見到陸姩。
之前只聽別人說二人相像,這時一見面,其實五官沒有像到照鏡子的地步。
陸姩的眼睛特別漂亮,笑盈盈,像是一個溫婉女子。如果不說,誰知道這是東五山的重犯。
藍醫生低聲說:“陸小姐,彭先生不放心你留在這裏,要把你接去我的診所。這位柳枝柳小姐留在這裏假扮你。”
陸姩沒料到彭安身邊有一個女人。人出了東五山,卻困在醫院插翅難飛,她正懊惱出不去。彭安送了這一個機會,她當然不拒絕:“謝謝柳小姐。”毒性未解,她還孱弱,她強撐着,下了床。
柳枝注意到,陸姩的手腕有傷,可能是被手铐刮出來的。
藍醫生拉上窗簾:“二位換裝吧。”
二人動作迅速。
陸姩之前把剩餘的肉豆蔻粉末裝在藥劑袋,縫在衣服裏。東西沒有被收走,她扯下縫針線,把藥劑袋放進護士服的口袋。
無論如何,多一樣東西防身總是好的。
“陸小姐,你要上上妝。”柳枝提着的那個醫藥箱,裏面全是化妝用品。
陸姩笑了笑:“好久不用這些東西,都不知道怎麽往臉上撲粉。”
柳枝:“我來幫忙吧。”
陸姩:“麻煩柳小姐。”
不是說陸姩完全忘記如何讓自己變得美麗,但她要模仿柳枝,應該模仿柳枝的妝容,由柳枝來上妝最好不過。
柳枝給陸姩畫眉,撲上胭脂,又拿珍珠粉給陸姩遮蓋手上的傷痕。柳枝還細細地給自己畫上手腕的紅痕,之後她只要躺在床上就可以了。
柳枝看着陸姩跟藍醫生離開。
開了門,陸姩回頭:“你好好休息,別擔心。”
柳枝躺在床上,輕輕點頭。
她遠比不上陸姩的美,難怪迷不住彭安。
在銀行的時候,她聽那些人說,彭先生從不與女人接近,他只和一個長得特別俊的男人形影不離。
有人懷疑,彭安有龍陽之好。
注射的藥物慢慢起效,柳枝的意識模糊時,突然想,什麽龍陽之好?不過是還沒遇上對的人罷了。
一旦遇上了,也就再也看不見別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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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安想過自己和陸姩的見面。
比如她會驚訝他的輪椅,關心地問:“腿真的沒用了嗎?”又比如,她見他臉色蒼白,指責他不好好吃飯。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當她來到大洋房,當他坐着輪椅,慘白着臉去迎接她的時候。
她的第一句話是:“你有女人了?”
彭安被問了個措手不及:“什麽?”
陸姩揉揉手腕:“如果不是親密關系,誰願意去醫院受罪?”
彭安聽懂了,澄清說:“柳枝是我父母朋友的侄女,聽了你的故事,她自告奮勇去的。”
陸姩斜着頭瞥他。明明是病中的臉,卻是眉上飛揚,眼中含笑:“真的?”
彭安乖乖地點頭:“真的。”
她調侃地說:“我還以為你迷戀我,找了個和我相像的女人。”
“……”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