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是該睡了,因為她有了出去的方法。

陳展星再見到的彭安,坐在輪椅上,面容平靜,腿上蓋了一張羊毛絨毯子。

如果不是眼睛還沒閉上,陳展星以為他已經駕鶴西去:“你是不是廢掉了?”

“懶得走。”彭安連聲音都很懶。

“你養傷多久了?再不走就真的廢了。哦,為了慶祝你大難不死。”接下來的話,陳展星用動作說明,他朝彭安丢了一個東西。

彭安下意識地接住。才發現這是一本西洋春宮圖,他的手掌正好蓋在封面女人的一個部位。他頭也不擡,揚手一扔。

那本書又在空中畫出一道弧度,最後落入陳展星的手裏。

彭安拿出一條手帕,慢慢擦着手,仿佛沾了什麽髒得見不得人的東西。

陳展星啧啧有聲:“我現在不僅擔心你的腿,我更擔心你那常年不用的‘東西’早就廢了。”

“我不用,是因為用不上。”彭安丢掉手帕,“你怎麽又出來了?”

“東五山偷襲我的人給我講了一件事,我迫不及待跟你分享。”

彭安擡眼。

陳展星:“記得魏飛滔的死吧?”

彭安:“他被日本人殺了。”

陳展星:“彭安,在我面前別裝傻。你我都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魏家掌櫃也查出來了,我跟你都在魏家的報仇名單上。他們派了一個柳枝和一個獄警,你我都有份。”

“魏家如今東五山再起,我倒覺得,魏飛滔死了反而旺了魏家。”彭安問,“你怎麽處置那一個獄警?”

“我交給典獄長了。以我現在的身份,我可不敢襲警。”陳展星開玩笑似的。

“你出來不是只為了告訴我這件事吧?”

“魏家的事,你去解決還是我來?”陳展星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有勢在必行的氣魄。

彭安垂下眼:“我無權無勢,一介平民,哪鬥得過魏家?就你去吧。”

“對了,那個女人向我打聽你的消息,她好像很關心你。”陳展星觀察彭安的表情。

然而,彭安沒有表情:“柳枝昨天遭遇意外,也在診所。”

陳展星挑眉:“你善心大發,想救她一命?”

彭安不以為然:“是嗎?我有這樣的善心?”

“你在那個女人心裏已經是個大善人了。”

“比起陳大少爺,我确實太善良。柳枝對我有用,她不能死,你別動她。”

陳展星點頭:“我也覺得柳枝那張臉大有用處。”

二人互看一眼,像是明白對方說什麽,卻沒有戳破。

彭安:“魏家的事就麻煩陳大少爺了。”

“等我出來,把魏家的皮都扒了。”

“你不再延期?”

“陳大當家有令,雲門沒了我不行。”

“我以為你要在東五山和那個女人鬥到底。”彭安卻是在想,陳展星出來了,那她呢?

陳展星低笑:“我沒有要和她鬥,我只是想見一見人。我下午回去。如果我刑期不滿,我良心不安,得不到她的原諒。”

“陳展星,你很天真。”她才不會原諒。

柳枝到了下午就做了決定。她下了床,捂住腰上的傷,一瘸一拐走出來。

藍醫生見狀,讓她回去休息。

柳枝卻說:“我要見彭先生。”

之後藍醫生退出去,彭安和金長明登場了。

彭安還是很孱弱,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只得被金長明推進來。

“彭先生死裏逃生,吉人自有天相。”柳枝并沒有比彭安更有力,她虛弱地喘氣。

彭安的鏡片反射的是慣常的冷漠:“柳小姐想通了?”

“良禽擇木而栖。彭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我接近你的目的。”柳枝說,“我接到一個任務,有人告訴我,彭先生對一個女人牽腸挂肚,她被判了重刑,但卻是唯一一個得到你青睐的女人,而我和她有幾分相像。那人派我來魅惑你。”

“只有不長眼的人才會給你這麽荒誕的任務。”魏家掌櫃竟然覺得是他着迷東五山那個女人?真是荒誕。

柳枝:“我是天津人,父母雙亡,想來投奔上海的親人。來了才知道,我的親人全都不在了,我在上海無處安身,這個時候,我遇到一個人,他說可以關照我,只要我完成任務,保我後半生衣食無憂。”

彭安:“除了我之外,還有目标嗎?”

“還有一個陳先生。聽說陳先生也迷戀那個女人,還陪着她去了東五山。那人跟我說,彭先生……”柳枝似乎難以啓口,過了好半晌才說,“那人說,沒有經驗的男人比較沖動,容易中美人計。我就來了。至于陳先生,他們應該有另外其他任務。”

金長明望了彭安一眼。彭安如果沖動,彭氏夫婦就不用擔心絕後的問題了。彭安就是沒有一絲的“沖動”。

彭安:“我被停職調查,也是他們幹的?”

“他們有什麽計劃,我不清楚。我負責接近你和你的父母,讨他們歡心。他們說你是金融奇才,很懂‘錢生錢’的門道。他們要拉攏你,你在暴雨夜遇刺,他們很意外。在那之後,我任務就失敗了,我覺得他們對我起了殺心,我想走,但……”後來的事,就是柳枝中了一刀。她裝死,瞞過對方,負傷逃到彭家求救。

金長明這時開口:“你應該慶幸,你逃到彭家時沒有被跟蹤,否則就連累了彭老先生和彭老太太。”

柳枝有些驚慌:“對不起,我在上海舉目無親,彭伯父和彭伯母待我像親人一樣,我實在沒有辦法,才去求救。”

彭安:“跟你聯系的那人叫什麽名字?”

柳枝:“他用代號,說是森林。”

彭安:“柳小姐,你的這些話能不能抵住你的這條命,還是未知數。”

柳枝:“彭先生,我不想摻和你們的恩怨,我沒有傷害過你,你能不能放我離開?”

彭安:“不是我不放你,而是對方放不放你。如果他們發現你沒死,你覺得他們會怎樣?”

“彭伯父和彭伯母沒事吧?我沒有連累他們吧?”柳枝面上的擔憂似乎很誠懇,唇色發白,顯得眼睛特別大。

彭安:“他們沒事,暫時。”

柳枝看向彭安的腿:“彭先生,你……”

彭安沒有回答,示意金長明推他離開。

“柳小姐,好好休息。”金長明關上門。

柳枝發現,彭安自始至終沒有問過那一個和她長得相像的女人。柳枝摸了摸自己的臉,她不知道自己與那人相像到何種程度,但彭安的表現……不像有“青睐”的樣子啊……

他真的喜歡那一個在東五山的女人嗎?

二人回到彭安的貴賓房。

金長明說:“原來柳枝真的是天津人,背景很幹淨。”

彭安突然問:“金律師,你有沒有在哪裏聽過森林這個人?”

金長明想了想,搖頭:“我沒聽過。”

彭安:“以前魏飛滔把這個人叫林叔。”

金長明點頭:“所以,确實是魏家在攪局。”

彭安勾起諷刺的唇角:“魏家掌櫃真是老糊塗了。魏飛滔是被日本人殺死的,關我什麽事。不過照柳枝的說法,魏家掌櫃還想留我一命。”

“彭先生,你跟陳先生不一樣,你幫達官貴人來錢,他們高興都來不及。而陳先生,占據上海地盤,吃了魏家的生意,魏家當然恨他比恨你的多。”

彭安:“魏家交由陳展星去解決,那是最好不過。”

畢竟陳展星在東五山待了那麽久,肯定手癢了。

山風冷冽。

陸姩幹了一天的活,到晚上的時候又被叫走。忙完之後,她的手上滿是污泥。她在井邊打了一桶水,洗了手将袖子折上去,将半截手臂洗幹淨。

只是這幾下,她已經凍得哆嗦,但她堅持洗了一把臉。

第二天起床,她不大舒服,繼續去上工。又到晚上,無論穿多少衣服,她都覺得冷。

幸好她攀上了管監婆子的關系,管監婆子見她穿得厚實,沒說什麽。

到了這天的早上,陸姩好半晌不起床。

管監婆子來喊人:“陸姩,今天你的活計很多很重,再不起床的話你晚上要幹到半夜呢。”

陸姩掙紮着起來,喉嚨發幹,疼得厲害,一開口說話,像是夾了一把沙子。她扛不住了,用一瓶護膚霜去賄賂管監婆子。

管監婆子盯着陸姩的臉:“你用的又是西洋貨?難怪呢,細皮嫩肉的。”

“婆婆,我身子不舒服,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管監婆子斜斜地瞥人:“你就是嘴甜,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她把那瓶護膚霜揣進大棉衣口袋,“這樣吧,我給你安排醫療。生病得吃藥,之前就有人硬撐着,沒扛過去。東五山的大冬天,不知凍死過多少人。”

“是。”說話的時候,陸姩還是背脊發寒。

管監婆子提了一壺酒,正是馬水蓉獻上去的:“你要不要用酒來暖一暖身子?”

“謝謝婆婆,我怕喝酒誤事。”

等管監婆子走遠了。李黛說:“我以為她能讓你休息半天,沒想到還得幹活。”

陸姩:“起碼能吃藥。”

李黛:“你要注意身體。要不,你今天的活都給我吧,我來幫你做。”

“你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陸姩裹了裹手。

不一會兒,管監婆子回來:“我給你申請了醫療,你過去讓醫生看藥,之後再回來幹活。”

“是。”

管監婆子又叮囑:“記住了,就是去開個藥,不要耽誤時間。”

去醫務室的路上,突然像開出了鮮紅花朵。陸姩就見一滴滴的血跡。不知從哪裏開始,又不知血要流到哪裏去。色澤新鮮,紅豔,是剛剛有人滴下的血。

陸姩來東五山這麽久,還沒有進過審訊室。

被審訊的,大多是獄警口中不聽話的人。這些人有另外的名稱——革命分子。他們一旦入獄,免不了嚴刑拷打。

典獄長曾經訓話,□□和普通犯人不一樣,他們的犯罪是在思想上,有組織,有紀律,而且冥頑不靈。

鮮血一直延伸至醫務室。

陸姩推開門就見到醫生正在搶救一個人。

那人蓬頭垢臉,衣服上滿是血跡,裸露在外的皮膚沒有一處是完整的。

陸姩看不清這人的臉,她甚至覺得,受這麽重的傷,是生是死都難說。

醫生顧不上陸姩,低頭急救:“你有什麽事?”

“我可能受了風寒。”陸姩說完,咳嗽兩聲。

醫生:“你等一會兒。”

陸姩望了一眼那人。

奇怪的是,從那被頭發遮住的眼裏,她突然覺得那人的眼珠子向着這邊滾了過來。當然,也許是錯覺,她連他的眼睛在哪都見不到。

東五山保命的原則就是聽話,不該打聽的,千萬別打聽。

陸姩面向中藥櫃。甘草、當歸、黃芪、川穹、枸杞子、肉豆蔻……她一個一個念着中草藥的名字,才能假裝聽不見那人痛苦的低吟。

醫生忙了一陣,急匆匆出去了。

陸姩不忍心去看那一個人。

那人發出一個幹咳的聲音:“啊……”

陸姩終于轉過頭,只見那人的手費勁地擡起來,很慢,到了半空又迅速垂下去。他在說話。

但她聽不清。

醫務室的大門敞開着,外面的聲響清晰地傳來。同樣的,裏面的聲音也能被外面的人聽見。

陸姩咳嗽兩下,她得回去幹活,等下午再來找醫生開藥吧。她将要出去,病床上的人沙啞地喊出一個模糊的聲音。

她停下來,回頭望。

那人大喘着氣,擠出了一個稍微清晰的三個字:“紀上章。”

陸姩頓時僵在那裏。這人受傷聲帶沙啞,也許是她聽錯。然而,她的腳步再也無法移動。

“紀上章。”那人第三次喊出這一個名字。

陸姩聽得一清二楚,他叫的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她走到了那人的跟前:“你認識紀上章?”

“我……”

陸姩俯低身子,見到這人囚服的編號:904。

她把耳朵湊到那人的嘴邊,才聽見:“我是……他的戰友……”

904號劇烈地咳嗽。

門外響起腳步聲。

陸姩立即甩開他,快步回到剛才的位置。

醫生喊:“有藥了。”

“保證不死就行,殘了沒關系。”兩個獄警走進來,目光如鷹,在陸姩和病床那人之間掃射。

醫生還是顧不上陸姩。

陸姩出了醫務室。

下午,管監婆子睡在躺椅上,她好煙也好酒,是個老煙槍,喜歡抽長杆煙。監工的時候,她都要來幾口。抽沒多久,她昏昏欲睡,在樹的陰影裏半合眼睛,煙嘴裏飄出煙霧,慢慢散開。

陸姩又咳兩聲。

管監婆子被吵醒,脾氣上來了:“吵什麽吵?要咳就去角落裏咳,不要把病傳染給我。”

“婆婆,我還能申請去醫務室嗎?”陸姩說得怯生生。

管監婆子抽一口煙:“怎麽?吃藥吃上瘾了?”

“今天醫生沒有給我開藥。”

“這事兒,我就能管一次。有機會你就把握,沒機會我沒辦法。我是來這裏當監工,不是伺候你們。”管監婆子坐起來,“我已經破例過好幾次了,這是看在彭長官的面子上,可是一碼歸一碼呀,彭長官好久沒來了。”

“等春暖花開了,他又來看我。婆婆,到時候不會少了你的那一份。”

管監婆子上揚唇角,又覺得過于明顯,使勁抿住,但藏不了眼中的笑意,整張臉呈現出詭異的神情:“別給我畫大餅,什麽東西都是我揣進兜裏了才作數。”

陸姩立即送錢。

管監婆子把錢收進袋子裏:“今天是沒機會去申請醫務室了,你再熬一熬。”

“對了,我在醫務室見到一個渾身是傷的人,他……”

管監婆子板起臉:“知道這些對你沒好處。你安分在這裏待着,刑滿釋放,日子不會太難過。”

“婆婆,我還要在這裏待很久,我要如何安分才能不得罪長官呢?”

“你說的那些人,滿腦子旁門左道,去搞什麽救國行動,瞎折騰。”管監婆子充滿鄙夷。

陸姩的手心沁出汗。

“別太害怕,他們的監房在另一邊,跟你們碰不上。”管監婆子嚴厲地說,“革命是大罪。你今天在我這裏打聽就算了,千萬不要問別人,萬一給你扣一個同黨的帽子,你只有死路一條。”

“謝謝婆婆提醒。”

男朋友走了,留下一封語焉不詳的信。紀家老奶奶說孫子是去打漢奸。除此之外,紀家人也不了解。

今天又聽到904號的話,陸姩明白,男朋友走的是一條布滿荊棘卻又義無反顧的路。

她一直沒有聽說這裏關押了革命分子,可見那是一個極其隐蔽之地。

904號是一個連接她和男朋友過去的橋梁,但她不知如何再和904號相見。

女子區的勞作各有不同,管監婆子收了陸姩的東西,多少懂得了體諒:“東五山上太冷了,怕你又凍個半死不活,今天你跟那誰誰換一換,去柴房打雜吧。”

陸姩連連道謝。她去柴房忙了一會兒,又被喊走了。

獄警領着她和另一人去了另外的監區。

“今天,你倆在這裏幹活。”獄警說,“904號犯人病重,記得在他吃的那碗飯上撒點藥粉。”

904號。陸姩看着獄警,低聲說:“是的,長官。”

廚房有一本記錄冊,記載每天運來的飯菜數量。陸姩趁人不注意,撕下一張,拿筆寫了幾個字。她把這張紙卷得很小,藏進904號碗裏的飯團之中。

過了半個小時,她找借口,想去收碗,卻被獄警攔住。

正在懊惱之際,她發現了904號的回信。

他在一雙竹筷上刻了小小的字。

陸姩細細辨認。

對方讓她去送信。說是信,其實是另一只筷子上刻着的一句話。

陸姩用石頭砸斷了這一雙竹筷。

陸姩第二天再去那一監區,獄警說:“不用安排904號的飯了。”

陸姩鬥膽問一句:“為什麽?”

“人沒了。”獄警的口氣稀松平常,一條人命在他口中輕如煙塵。

陸姩攥緊了手,不動聲色,退了下來。

904號在昨天夜裏永遠消失在東五山。

陸姩耿耿于懷。

魏飛滔死了以後,她一度有想追随男朋友而去的念頭,是彭安告訴她,她大仇未報,她要活着。

她活着就是為了她的男朋友。

有戰鬥就有犧牲。如果904號的信號沒有傳出去,他的死也就是死了,無法挽救更多的人。

陸姩不是熱血,她只是覺得,她要延續男朋友的意志,替他完成他未完成的任務。而她的生命不值一提。

只是,她自己困在東五山,哪裏能送信?

陸姩不會通知彭安或者金長明。904號把命傳到她的手上,她不能草率轉交出去。她要親自去送信。

陸姩沒有吃藥,靠自己硬生生扛過了這一場風寒。從咳嗽得直不起腰,到完全康複。

她以為病重了,也許有機會出去。哪知,東五山的冷風沒能把她摧垮。

晚上,陸姩坐在鋪上,将東五山的地形在腦海中勾勒一遍,又推翻了逃跑的念頭。太冒險了。

倏地,她想到了醫務室的中草藥。

本草綱目記載:“肉豆蔻味辛,性溫,具有澀腸止瀉、溫中行氣的功效,主治久瀉不止、脘腹冷痛等病症,有助于收澀及溫暖腸道。”

而且——

這時,陸姩的思路被打斷。

“陸姩,你還不睡?”李黛揉揉眼睛,“明天還要早起幹活呢。”

“這就睡了。”陸姩躺下來。

是該睡了,因為她有了出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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