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陳展星。

“我這次中毒是因為吃了一個名叫肉豆蔻的藥物。這藥含有致幻成分,過量服用會引發急性精神異常。”陸姩說,“每一個人反應不一樣,我那時候眼睛視物不清,思緒混亂。”

“你現在沒事了吧?”自陸姩從警備醫院出來,她與常人無異,彭安差點忘記她在生病。

“藍醫生是你請來的,你不相信他?”

“既然是中毒,自然有清除毒素的過程。”彭安溫和地說,“陸小姐不是完全無恙,今夜還是多休息。”

“我服用的劑量不大。如果孔淨遠沒有受傷,我不會想到這個方法,我擔心他狂性大發。但他現在連走都走不了,就算他發瘋,張巡捕也能制止。”陸姩又提醒說,“你得瞞着張巡捕,他很正直,不走旁門左道的路子。”

彭安推了推眼鏡:“難道我不正直?”

陸姩橫過去一眼:“你聽話不聽話?”

他只能點頭。

“張巡捕辦案講究證據确鑿。”好比她的案子,張均能早知道她是兇手,但在沒有查到證據前,他不逮捕她。“有的窮兇極惡之徒,心理強大,無論如何刺激也不露破綻。孔淨遠這次溜走,很可能收手不幹,再抓他就不容易了。”

“一切聽陸小姐的。”

陸姩拍了拍彭安的手背:“我就知道,你是我這邊的人。記得,先瞞住張巡捕。”

她拍得很輕。

卻又像巨大的滾燙蓋在彭安的手上。他用另一只手扣住被她拍過的部位。

還是燙人。

仿佛擦不幹淨了。

木門再被推開。

那對男女回來了。

孔淨遠偏頭。又要忍受厚顏無恥的三人了……

雙腿恢複知覺,傳來了劇烈疼痛。他的臉上有雨水,還有沁出的冷汗。他的喘氣變得急促,發出一聲驚呼。

“你怎麽樣了?”陸姩一臉關切。

“沒事。”孔淨遠揉了揉腿。

她從包包裏拿出一個藥袋:“我這裏有止痛藥,你實在撐不住就試一試。”

孔淨遠:“什麽止痛藥?”

陸姩:“醫生研磨的止痛粉。”

孔淨遠皺了皺眉頭:“小姐,你時時帶着這些東西?”

“我天生有疾,尤其遇到濕氣,憑此藥去痛。”陸姩捂了捂肚子,“你熬得過去,就不吃吧。”

陸姩不會平白無故拿止痛藥。張均能從火堆前站起來,就要過去那邊。

“張巡捕。”彭安攔下了,慢條斯理地說,“暴雨未停,今夜兇險。柳小姐只有一個,我們來談一談兩個人如何分?”

孔淨遠聽到這話,眉頭不展。

這邊,陸姩說:“平日裏我服一至三克,你自己斟酌藥量。”

那邊,張均能說:“上半夜我陪着柳小姐。彭先生,你先休息。”

“外面電閃雷鳴,我一時半會睡不着。”彭安自顧自靠在邊上。

孔淨遠沒有吃藥。

過了一會兒,陸姩又回到他的面前,拆開藥袋,自己用手沾了藥粉,放到嘴裏咽下。她揉着肚子回來。

彭安立即迎上前,輕聲問:“你沒事吧?”以身試藥很兇險,可他剛才又不能攔着她。

陸姩湊到他的耳邊:“小劑量肉豆蔻可用于治病。”

彭安的耳廓也開始發燙了。

緊接着,她換上嬌滴滴的口氣:“還不是你們男人沒有節制,每回将人折騰得死去活來,害得我落下病根,一到刮風下雨天,肚子就隐隐作痛。”

張均能:“我在警校的體能訓練,都是第一名。不要說通宵達旦,熬兩個晚上也不在話下。”

彭安的臉都綠了:“別……別開玩笑……”

孔淨遠緊緊握着拳頭,手背青筋暴突。

陸姩回頭:“是不是疼得受不了?”

不只是疼痛,還有耳邊聽着三人的對話,孔淨遠覺得耳朵髒了。他拿起藥袋,抖着手拆開。他比較謹慎,按着剛剛陸姩服下去的藥量,沾了點點進嘴裏。

等了很久,藥不起效。

孔淨遠:“小姐,你這止痛藥多久見效?”

“我平日裏吃的話……”陸姩想了想,“大約過半個小時吧。一般我是隐隐作疼,如果太疼就加大劑量。”

孔淨遠解下雨衣,掀開褲腳。他的膝蓋骨腫起了一大塊,仿佛鼓出一個拳頭。

張均能問:“孔先生,要不要我幫你看一下?”

“我來就好,莫髒了長官的手。”其實是孔淨遠不屑和荒/淫無度的男女碰上。

張均能:“你要不要過去烤一烤火?”

孔淨遠是有些冷,他扶着牆站起來,一瘸一拐,險些摔倒,但他又拒絕了張均能的攙扶。

山洞裏唯一的一張矮凳當然是給陸姩的。

張均能把巡捕制服挂在山壁上:“柳小姐,今晚只能将就了。你靠在石壁上休息一會兒吧,我在這裏守着你。”

“張巡捕,謝謝你。”陸姩朝彭安打眼色。

彭安當作沒接收到她的消息。如果要他說,是要講一講“不如到我懷裏來”之類的。

太惡心了,他說不出口。

孔淨遠靠在火堆邊,手裏攥緊了那一個藥袋。他臉上的冷汗被火烤着幹了,表情皺起來。他打開藥袋,吞服了剩餘的全部粉末。

燈光照開。

是燈火吧。哦,不,是幹柴裏起的火。

孔淨遠望見前面跳躍着一團巨大的光。

搖曳的火焰把幾個人的影子描繪得又黑又深,角落裏的動靜尤其沉重,像是有人被捂住口鼻時發出的聲響。

孔淨遠睜開眼睛,分辨那幾道人影。

一團影子疊在一起,一、二、三,三個人的重量能不重嗎?

火光亮堂堂。

他的耳朵動了動,聽見影子在叫。尖利的嗓子甚至蓋過了門外雨聲。

“水性楊花,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一連串的成語從孔淨遠的嘴裏蹦出來,之後,剩下兩個字,“殺了。”

場景瞬間移動,他看到自己手上多了一把鐮刀。鋒利,宛若明月,皎潔無瑕的光斬殺世間污濁。

“該死。”那一個女人該死。

鐮刀落下。

影子被割開,但在下一秒又黏了回去。

孔淨遠再揮出一刀。他砍不斷影子。影子緊緊糾纏。山洞變得扭曲,影子卻清晰。

一刀、兩刀,孔淨遠無論如何砍,就是分不開糾纏的男女。

陸姩坐在矮凳。

張均能靠在石壁。

彭安離得比較遠,他在門邊。

三個人冷眼旁觀孔淨遠在空中亂砍亂殺。

孔淨遠有腳傷,人站不穩,歪歪斜斜,嘴裏念着模糊不清的話。看他猙獰兇殘的面容,八成是陷在幻象裏了。

陸姩要過去。

張均能伸手攔住:“陸小姐,他現在情緒不穩定。”

“賣魚餅的。”陸姩沖他喊。

這一句被孔淨遠捕捉到,他瞪着聲源處:“你還沒死?”

陸姩:“我為什麽要死?”

“你踐踏情感,人人得而誅之。”孔淨遠高高舉起手,他以為自己手裏有鐮刀。他沖她跑過來,腿傷拖累了他。他走了一步,摔倒在地。他的手持續做着砍人的動作。

在他的想象裏,陸姩的脖子已經噴出鮮血。他大笑:“該死,早該死了。”

張均能擡起矮凳,用手铐把孔淨遠的腳铐在了矮凳上。

孔淨遠腿上更痛,睜着血紅的眼睛亂叫。

“陸小姐,你可以休息了。我出去吹一吹風。”張均能關上木板。

彭安正要說,他也出去吹一吹風。

陸姩搶先開口:“我也出去吹一吹風。”

雨珠落下來的聲響清晰入耳。

陸姩問:“張巡捕,你是不是覺得用這樣的手段捉拿兇犯,不大光彩。”

張均能笑:“這是陸小姐想到的計劃吧?”

陸姩:“我在東五山不小心中毒,吃的正是這個致幻藥物。孔淨遠的服用量不至于出人命。不過,在藥效起效的幾個小時之內,他會出現一系列的精神狀況,甚至能感覺到瀕臨死亡的恐懼。”

“陸小姐,你在東五山過得怎麽樣?”問話多餘。張均能自己是巡捕,他難道不知道犯人生活。他曾想,陸姩在裏面過得還行,瘦是瘦了點,但幹幹淨淨,笑盈盈的。

她的一句“中毒”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

她中毒的時候,可能和裏面的孔淨遠一樣陷入瘋狂。她能說出瀕臨死亡,是不是因為她自己就經歷過?

張均能于心不忍。

陸姩簡單地回答:“生活規律。一日三餐,一夜長眠。”

張均能:“雨夜案兇手連殺五人,沒有留下半點線索,說明他行兇過程非常冷靜。如果不是今天,我想巡捕房不一定能查到他的線索。陸小姐用藥肯定經過深思熟慮。我只是慚愧,當巡捕多年,我追蹤兇犯時總是講正義,但正義的程序有時候要繞很遠的彎路。”

陸姩笑了:“你在我心裏一直是好巡捕,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對他耍陰招,就當是小小市民感謝張巡捕守衛我們的安寧。”

“陸小姐,你從今往後都住這裏了嗎?”

“不。我生病了,出來治病。”她挽了挽發絲。

“你什麽時候走?”張均能低下聲,“我有個醫生朋友,我讓他給你備些藥,風寒的,跌打損傷的,你想要什麽樣的藥?”

山洞裏剩下彭安和孔淨遠。

孔淨遠的抽搐漸漸平緩,安靜下來,他像是睡着了。但沒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側着身子,望向彭安:“你不值得。”

陸姩不在,彭安裝不來怯弱的模樣,冷冷的。

“她心有所屬。她冒着大雨要來見心上人。”孔淨遠一直強調“心上人”三個字,仿佛是恨之入骨,“你為這樣一個女人不值得。我對你很同情,上次我傷了你,是我不對,我給你賠個不是。如果我那天知道你被女人玩弄,我肯定放過你。你無辜,你是受害者。”

孔淨遠等着彭安說話。

可彭安不開口。

二人中間隔着一堆柴火。

孔淨遠驟然轉了調子:“你來這裏救她,就不值得同情。你徹底變成了廢物。廢物。”

彭安不惱也不怒:“你不覺得張巡捕是一個優秀的結婚對象?”

孔淨遠歪了歪頭:“我又不嫁他。”

看樣子,藥效能令人致幻,但也不至于完全失亂。

孔淨遠又笑:“你是不是要把她搶過來?”

這個誤會可大了。但是陸姩心心念念她的男朋友,如果她真的要開展一段新的旅程,确實有搶奪的流程。彭安問:“你有辦法?”

孔淨遠向空中揮手:“就是搶。她若不肯,你就逼她。你逼她了,她還不肯,你索性殺了她。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和一個殺人兇手讨論和平解決的方法,簡直對牛彈琴。

孔淨遠追問:“你真的只要她?”

彭安沉默。

孔淨遠只當這是默認:“你要活的?”

彭安:“誰要死屍?”

“我見你斯斯文文,比不上人高馬大的長官。但你長得俊。追求不是沒有勝算。”沒想到,孔淨遠真的支招了,“她要傾訴,你就去聽。她要安慰,你就去說。她要擁抱,你就去做。她要什麽,你就給她什麽。不要全給,給一半留一半。”

“你說得頭頭是道,卻出來殺人?”

“我生平最厭惡水性楊花。那個女人啊,你們晚來一步,她早就死了。”

“以前你在大街上都敢殺人,為什麽到了荒郊野嶺,卻沒有第一時間動手?”

“還不是因為你。有過你這一個教訓,我很讨厭處理目擊者。這是山路,誰知道有沒有人來。我寧願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下手。”

彭安點了點頭:“這樣說來。我那一次受傷是有意義的,否則我白白挨你一鐮刀,心有不甘,就不想把你輕易交給巡捕房。”

“你這個廢物。”孔淨遠敞開雙手,“力氣沒我大,跑步沒我快,你能把我怎麽樣?”

“殺人,不一定用刀。”

孔淨遠眯起眼睛。這個男人在“水性楊花”面前總有憋屈,像個受氣包。這時面容淡漠,剛剛說着追求,話中卻沒有情感。

孔淨遠:“你究竟要不要她?”

彭安只說:“我希望她幸福。張巡捕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

孔淨遠突然問:“你們為什麽會追到這裏來?”

“因為你的魚餅。”

“魚餅?”

“你掐我的那一次,我聞到你身上有腥味。”

“不可能!”孔淨遠不相信自己露出了破綻,“那天下了暴雨,什麽味道都已經沖幹淨了。”

彭安戳了一下鼻子:“我比較敏銳。”

門外的二人進來了。

“雨又變大了。”張均能拂拂頭發上的雨珠,“他怎麽樣?”

彭安:“有點清醒了。”

沒有太清醒,孔淨遠抱頭大叫:“好痛,好痛。不對……”

他又捂住受傷的膝蓋:“這裏痛?”

分不清是頭更痛還是腿更痛,孔淨遠亂叫亂喊。

張均能一個手刀,砍暈了孔淨遠。“審訊的事到巡捕房再說。大家都折騰累了,各自歇一歇吧。”

輪到彭安出去吹一吹風。

他站了一會兒,張均能又出來。

“張巡捕不休息?”

“我不困。彭先生,你累了就休息吧,我守着就行。”

彭安望着漆黑的天:“張巡捕,恕我冒昧,你對陸小姐……”

“是不是因為這一出戲,你覺得我假戲真做?”

确實。彭安就講不來那些情話。

“警校老師說,警察總有面對誘惑的時候,可能是錢財,可能是美色。老師發了一本情書冊子,我和警校裏的兄弟面對面說情話,開始尴尬,後來對答如流。”

彭氏夫婦常常念叨,彭安無情無心。但在彭安看來,張均能亦是如此。只要與正義沖突,張均能就能壓制自己的真實情感。

“張巡捕有時也要為自己想一想。陸小姐是一個好姑娘。”

“彭先生關心陸小姐,難道你沒有?”

“我對她只是歉意。”

“我對她也有歉意。”

又響起一道雷。二人無聲。

靠在石壁上的陸姩想的是,她沒有到山上去見一見男朋友,真是可惜。

金長明見彭安到午夜還沒有回來,去了報警。

田巡捕說,張均能跟了彭安的車,之後也沒消息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去北坳山,發現泥石流。

天亮時,工人清理。道路暢通已經是上午。

雨停了,一行人見到彭安那輛停在路邊的車,到了山洞。

孔淨遠像是清醒過來,被巡捕拷走的時候,他瞪了瞪陸姩。

陸姩:“你可能要去醫院做檢查。藥物過量有肝腎損傷。”

孔淨遠的眼睛陰森森的:“賤人。”

她很無辜:“你給他留一道疤,我傷你五髒六腑。”

“他?戴眼鏡的廢物?”

“他不是。”陸姩擡頭笑,“你才是廢物,而且死期将至。”

彭安見到這一幕,問:“張巡捕,如果孔淨遠判刑,他會去東五山嗎?”

“依他的罪行,他要去的是絞刑架。”

“陸小姐可能今天回東五山。”

張均能點頭:“我回去托一個醫生朋友準備些藥,到時候麻煩你轉交陸小姐。”

“張巡捕不自己交給他嗎?”

“身份有別,不方便。”

“張巡捕,在這樣的局勢之下,你将來能不能做巡捕還是未知數,順從自己的心才最重要。”

這時田仲在喊。

張均能應了一聲,看向彭安:“彭先生的話,我會考慮的。”

回到大洋房已經将近中午。

陸姩下了車,回望北坳山的方向:“按照藍醫生的診斷,今天就是我毒素清除的日子了吧?”

金長明點頭:“照計劃,藍醫生下午會過來。”

她笑笑:“我上去洗一洗身子,換身幹淨的衣服。”

金長明推了輪椅過來。

彭安坐上去,才覺舒适:“藍醫生只是說今天毒素清除,也沒有講是上午或者下午,又或者陸小姐身子體弱,再昏迷一天也說不定。”

“讓陸小姐在此休息一天?”

“另外,我在等張巡捕的消息。”

金長明一夜未眠,有些渾沌:“張巡捕和陸小姐有什麽瓜葛?”

“怎麽沒有?”彭安擡眼,“我已經給張巡捕和陸小姐牽上了紅線。至于這線打什麽結,擰得緊不緊,要等張巡捕開竅。”

金長明詫異。轉念一下,這是大好消息。只要不是和陳展星,陸姩跟誰都行,彭安這邊行不通,那就張均能吧。

事情朝着彭安預想的方向發展。

不到中午,張均能來了電話:“彭先生,陸小姐已經走了嗎?”

彭安:“還沒有。她昨天一夜沒睡,我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張均能:“我配了些藥,下午送過去。”

挂上電話,彭安和金長明說:“我早就說張巡捕對她有情有義。”

午飯過後,陸姩睡了一會兒就起來。

昨天半夜電閃雷鳴,今天卻出來了一個淺淺的太陽。

她到花園賞景。自從東五山出來,她沒有休息過,直到這時才叫享受自由。

王嫂收拾廚房,先行離開。

泡茶的任務又輪到金長明的頭上。他端上一壺茶,坐到小方桌的邊上:“陸小姐不多睡一會兒嗎?”

陸姩問:“金律師,我什麽時候要走?”

“等醫院的消息。”金長明看了一眼手表。

張巡捕是時候該到了。

真巧,花園外的大門處響起了按鈴聲響。

金長明斟滿一杯茶:“我去開門。”

門開了,他卻愣一下,站着的人是他家主子,陳展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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