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唇。
七月以來,上海炮火不斷。
柳枝曾擔心,上海守不住了,日寇可能要進攻蘇州。她剛和彭氏夫婦說明自己的想法,就接到彭安的電話。
三人避難到香港。
對失去一個兒子,另一個兒子情感淡漠的彭氏夫婦來說,柳枝是一個好陪伴。
彭氏夫婦對大兒子的終身大事不抱希望,彭家絕後是板上釘釘的了。
彭母自我安慰:“都要打仗了,國破家亡,若是孩子生在這樣的年代,未必是一件好事。”
沒有料到的是,他們一行人到了香港碼頭,過來迎接的人除了兒子,還有一個女人。
更令彭氏夫婦吃驚的是,這個女人與柳枝有着七八分相像。
彭父恍然大悟。那一次在湯包店門口見到的,不是柳枝。彭父還曾以為,彭安和柳枝拉扯完,始亂終棄,怪對不起柳枝的。
彭母又驚又喜:“這位是?”
“彭伯父,彭伯母,你們好。”陸姩淺淺一笑,“上次見面,我和彭安開了一個小玩笑,今天在這裏給兩位道歉。”
彭氏夫婦互看一眼,眼中都有澎湃。
彭母:“沒關系,安安有時候比較調皮。”
哦,安安?調皮?陸姩轉頭。
接收到她古怪的目光,彭安咳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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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姩微笑:“是啊,他有時候比較調皮。”
只是聊了兩句,彭母對陸姩已經很滿意了。人漂亮,聲音悅耳,與兒子是天作之合。
然而,陸姩又說:“彭伯父,彭伯母,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陸姩。”
彭母,這一個名字在哪裏聽過。
彭父反應過來,臉色一變。
緊接着,彭母記起來了,殺死他們家二兒子的人,名字叫陸姩。
氣氛凝結。彭氏夫婦的笑僵在臉上,慢慢收斂。
柳枝垂眼,一聲不吭。她深知彭安的性子,他做事不容置喙,哪怕是自己父母。
果然,在場的人中,只有彭安雲淡風輕:“碼頭風大,有什麽上車再說吧。”
說什麽?無人說。
車子到了一座院子,正是彭安和陸姩逃亡途中住過的。
陸姩又知道了,彭安撒謊,哪是什麽朋友的房子,就是他自己的。
大騙子。
*
陸姩熟門熟路,進去泡茶。
彭氏夫婦坐在大廳的主位,卻是嘆氣。
彭父輕輕地說:“真是一段孽緣。”
彭母的臉上沒有了喜色。
陸姩端着茶壺茶杯出來:“彭伯父,彭伯母,我的那一個案子讓二位費心了。我在東五山,你們也對我關照有加,我給二位敬茶。”
彭氏夫婦面面相觑。
彭父:“陸小姐,你和我們早無瓜葛,我們也不曾關照。這茶就算了吧。”
所以,彭安當時說的奉父母之命去東五山,全是謊話。陸姩望過去。
彭安平靜無波。最大的僞裝已經被拆穿,剩下的是小皮毛,無妨了。
彭氏夫婦遲遲不接陸姩的茶。
陸姩将茶杯放到茶幾:“二位坐船,估計累了,今天早些歇息吧。”
彭父聽這話,莫非她成為了這裏的女主人?
彭安一手插進褲袋,事不關己似的。
彭父不禁喊了一聲:“彭安。”
彭安這時才說:“柳枝,安排他們休息吧。”
“是的,彭先生。”柳枝禮貌地回答。
*
彭安和陸姩沒有留在這裏吃飯,避免了彭氏夫婦的尴尬。
彭母覺得不能讓陸姩擺出女主人的姿态,她跟着出來送客。
二人出去,彭母關上了門。
陸姩突然問:“柳小姐一直呆在彭伯父、彭伯母身邊嗎?”
“是的。”彭安為陸姩開車門。
“是你把她安排過去的?”陸姩扶住車門,卻沒有上車。
“我父母需要人照顧,他們正好欣賞柳枝。”
“你是想着自己一直打光棍,于是給彭伯父和彭伯母交了一個兒媳婦?等到哪天你必須結婚生子了,就和柳小姐……”
“陸小姐,不要胡說八道。我和柳小姐并無瓜葛。”
“你與我呢?”
“我一直都是陸小姐這條船上的人。”
“如果我踢你下船。”
“我劃船追上去。”
陸姩笑意嫣然,這才上了車。
*
門後的彭母聽到這一段隐隐約約的對話,又是嘆息。
回去見到彭父,二人各自搖頭。
茶已經涼了,柳枝重新去燒開水。
彭母長嘆出聲:“還記得我們回到蘇州,有幾個姑娘家的長輩上門,說我們家彭箴……我才知道,彭箴吶,品行不端……可他始終是我們的兒子。”
“偏偏彭安相中了這個女人。”彭父嘆氣,“坐了幾天的船,人累了,歇着吧。”
彭母又說:“當初法官斷案,我想去法庭上見一見這個叫陸姩的兇手,你攔着我。我哪裏知道,她和柳枝這般想象。”
如果彭母那時候見過陸姩,她不會再收留柳枝。
柳枝長了一張與殺害兒子的兇手相似的臉。
彭母不知道面對陸姩該如何,面對柳枝又該如何。
彭氏夫婦想了幾天,又給彭安打去電話,讓他過來吃飯。
彭母:“說實話,安安啊,你和陸小姐……”
“我和她現在沒什麽。”大約是演了一段陳展星覺得精彩的好戲。
彭母不信。兒子沒有正眼望過一個女人,陸姩的特殊有重大意義。或許兒子情窦初開,比較害羞。“記得,過來吃午飯,你把陸小姐也帶過來吧。”
挂上電話,彭母告訴彭父:“安安是我們彭家唯一的後代了,他好不容易相中一個女人,我不忍心棒打鴛鴦。前幾天我見到陸小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啊,如果真要按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道理,我們家彭箴站不住腳。”
這是當然的。
陸姩的罪行是防衛過當,不就說明先挑事的人是彭箴麽。
在陸姩被判決之前,彭氏夫婦讨論過這一件事。當時是下定決心不想和陸姩再有牽扯。
這幾日,兩人思念彭箴,總有悲傷。
但彭氏夫婦是講道理的人。彭父點了點頭:“只能怪我們教子無方。”
*
彭氏夫婦調整了狀态,再見到陸姩時雖不自然,但面上有了緩和。
自家兒子做事不地道,面前的姑娘是個受害者。彭母鼓起勇氣說:“陸小姐,當時讓你受委屈了。”
彭安擋在陸姩的面前:“過去的事別再提了。”否則又要揭開陸姩的傷口。
幾人坐在一桌吃飯。
其實也沒什麽聲音。
飯後,陸姩坐在院子角落,她和彭安不久前才從這裏逃出去,居然仿若隔世了。
彭母有心要和陸姩說話,一人走來:“安安不大懂姑娘家心思,有時候對你照顧不周。”好比剛剛吃飯時,彭安一臉冷漠。
陸姩站起來:“原來他從小到大就不懂。”
“是啊。”
“彭伯母,你坐。”
換成彭母坐下:“安安從小就不和人玩,我以為他一輩子都沒姑娘了。沒想到,姻緣天注定,他一個人這麽多年是在等你。”
陸姩靠在樹下:“他為什麽不跟人玩?”
“性格文靜。”
陸姩想,這個當母親的未必了解兒子。
“別人如果不經他允許,碰到了他,他就不高興。小時候,他的小嘴能嘟上半天。漸漸的,別人自然不和他玩了。他總是一個人待着,很寂寞。大夫說,心有郁結。我們遇見一個洋人醫生,說安安這個屬于……”彭母拿出紙,“我不會念,醫生寫了這個。”
陸姩接過。
紙上是一行英文: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洋人醫生說,這是新課題,暫時沒有醫治方法。但我今天瞧着,安安和你很親近。我們家安安,在同學之中是出類拔萃的。”彭母伸出手指,一個接一個按下去,“心地善良,孝順父母,經濟殷實,除了寡言少語,沒有大的毛病。”
“嗯。”這個回答,陸姩比較敷衍。
“姻緣嘛,一物克一物。你剛才拉着他,他就沒有不高興。”彭母說,“我看得出來,安安很喜歡你。”
彭安正好從裏面出來,金絲眼鏡在光下折起光,清俊的五官确實出類拔萃。陸姩沖他笑笑。
他平靜又冷漠。
彭母看不過去了:“安安。”
他答:“我叫彭安。”
陸姩喚了一聲:“安安。”
他掉頭就走。
彭母尴尬,剛剛才說兒子喜歡姑娘了,他又擺冷臉。“你這孩子,快回來。”
陸姩卻笑得開心。他剛才不痛快的樣子,有幾分大弱雞時的憋屈。
彭母這時相信了。姻緣之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真的有姑娘家喜歡這般……不近人情的男人。
*
直到二人出了院子,上了車,彭安才問:“你們聊了什麽?”
“她告訴我,你從小到大不與人接近。我是唯一的例外。”
他冷冰冰。
陸姩彎着笑:“你早就對我有企圖了吧。”
“沒有。”彭安擡了擡眼鏡,突然見到前方一道身影,他的目光停在那裏。
“彭安。”
他剛轉頭,卻被陸姩摘下了眼鏡。他微微眯眼,她的臉變得模糊起來。
很快,再漸漸清晰。
她在靠近。她逼近的眉目,豔得明麗。
他眼前只有她的色彩。“陸……”他的話被她的唇瓣截住。
究其原因,彭安對人與人的接觸都不喜歡。他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
他為什麽格外強調不喜歡女人。因為他和陳展星再接近,二人也不會牽手。
男女之間,唇對唇,舌對舌,把口水攪得天翻地覆,真是極其惡心的一件事。更不用說,坦誠相對時,彼此狂亂,失控,受欲/望的挾持。
她貼過來的時候,彭安想的卻是,自古男女不同,女的什麽都更柔軟,唇瓣也是。
陸姩的眼角餘光向前方掃去。
董孟已經走了。
她正要撤身,腰上卻被一只手掌握緊。
她被迫緊緊貼着男人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