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直到下車,彭安都沒有和張均能打招呼。
陸姩按照柳枝收到的字條地址,和董孟連上了線。
對于雲門的救國行動,董孟很吃驚,說:“為了萬無一失,我也會在沿途安排人馬,助雲門一臂之力。”
陸姩:“董老板,等定下時間,我再過來。”
這個聯絡點是一家包子鋪。店裏蒸氣彌漫,老板捏着面團,包起肉餡,正忙碌着。
彭安坐在門口的木凳,面前擺放了醬醋調料瓶。他輕輕咬一口包子,細嚼慢咽。普通家境的彭氏夫婦愣是養出了一個貴氣的兒子。
見到陸姩,彭安把其中一籠包子推到她的面前:“吃吧,老板手藝不錯。”
她撫撫裙擺,坐到他的對面:“你不見見董老板嗎?”
“不了。”彭安輕輕擦拭嘴角,“有的事情,知道越多越麻煩。”
日本商社更加謹慎。彭安經常出去,說是有飯局。陸姩以前等他的消息,現在也等。
日本商社不是傻的,彭安真的能周旋到底嗎?萬一他在日本人面前露了餡……
她送他出門,常常擔心這是最後一次的見面。
她和黃金晟說自己在刀尖舔血,不過是虛晃一槍。可現在他們真的提着命在走。
天越來越冷了。白日陽光失去了溫度,獨留一抹蒼白。
陸姩突然捉住彭安的手:“安安。”
“……”彭安抗拒疊字稱呼,“我叫彭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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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安安。”
“……”
“安安,平安。”陸姩的眉目不再妖嬈危險,她反而更像回到東五山的時候。
彭安把包子塞進她的嘴裏:“知道了。”
*
日本商社定下了貨運的時間,由日軍負責運送軍火。
火車鳴笛響起時。
陸姩擡起望遠鏡:“接下來,我們能做的就有限了。”
二人這時在一家西餐廳。彭安倒了一杯酒:“陸小姐還有案子在身。”
她收起望遠鏡:“八風堂派人殺害熊建,有證據嗎?”
“鄭八春親日,他的手下卻未必喪盡天良。”彭安說,“八風堂有一個人祖籍是南京。南京淪陷了,他願意去警署揭發熊建死亡的真相。”
陸姩和彭安認識這麽久,直到最近才真正了解這個人,心思缜密,做事有條不紊,幸好他是“自己人”。她說:“我洗清嫌疑,就要啓程回上海了。”
彭安:“我的家當也在上海,陸小姐,我們可以同行。”
“你不是要留在香港嗎?”
“我已經籌備了大量衣食用品,運送交給仇大老板了。他在募捐。”彭安說,“上海淪為日占區,陸小姐一人上戰場,我不放心。”
“彭安,我一個人可以。”
“陸小姐,我要的東西是一定得到的。”
他留在香港是屈才,可上海是日占區,太危險。“如果你想留在香港……”
“你在哪裏,我在哪裏。”
“你父母呢?”
“他們留在香港,有柳枝照顧,我放心。”彭安的那杯酒空了,“就這麽說定了,我去預定回程船票。”
*
陸姩收拾東西,把兩盆繡球花的枝芽放進了行李箱。
彭安望去一眼。
“也許來年春天,它真的能開除圓滾滾的繡球花。”她勾了勾光禿禿的短枝,“繡球有姻緣之意,有好兆頭。”
毒性植物到了她的手裏,彭安覺得是不祥之兆。
*
船即将抵達上海碼頭。
陸姩走到甲板,遠遠見到飛揚的日本旗幟,她眉眼頓時陰冷。
“陸小姐,這裏風大,要不進去吧。”身邊傳來溫和嗓音。
她回頭,仿佛見到從前的彭安。
僞裝的!
她擡手要去打他。
他躲了一下。
她改成掐他的臉:“讓你裝!讓你裝!”
“你不是偏好這樣的?”喬裝的彭安對于喜怒哀樂的轉換很自然,這時貌似委屈着。
陸姩質問:“你能裝一輩子?”
“陸小姐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輩子?”
“我不知道能活到什麽時候,說一輩子太長了。”
“在我入土之前,和陸小姐一道吧。”彭安拉下她的手,“我走的也不是安心路。”
“對了,這邊局勢不定,我擔心被盤查,讓張巡捕來接我了。”
彭安把她的手插進自己的口袋:“哦。”
她抽回來,抽不動,只能任由自己的手在他的口袋裏溫暖。
*
張均能計算着時間,船快要到了。他剛出巡捕房,被一聲喊住。
“張巡捕。”
張均能回頭望過去,是好久不見的錢進。
東五山出事之後,錢進逃了出來,他要去投靠陳展星,可是陳展星去了香港。他只能跟着雲門的一個人混,但沒見過雲門的其他人。
錢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進去雲門,或者一只腳踏進去了吧。反正吃香的喝辣的是肯定沒有。
錢進有前科,沒有辦法再回去當掮客。他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好在,家裏人還是接納他。
某天半夜,錢進突然夢見樊秋靈。他在夢中覺得心潮澎湃。
夢裏,他和她在大門口遇上,一同上樓梯。
她在前面,大概要遲到了,她很急,皮鞋把樓梯撞得“咯咯”響,花一樣的裙擺宛如海浪起伏,映在下面梯級的錢進眼裏,跳躍得歡快。
他對樊秋靈的第一眼就是那一道背影。
第二天,他見到她本人,很可愛。
他沒有勇氣去搭讪。他油嘴滑舌,萬一說錯話,豈不是冒犯了她。
錢進從夢中醒來,突然捂臉落淚。
早知她會失蹤,他一定去和她說話,不求別的,讓人知道她有個護花使者也好啊。
樊秋靈至今沒有下落,錢進又來打擾張均能了。
“張巡捕,我過來……是想問個事兒。”錢進還沒有說出口。
張均能說:“線索斷了。樊秋靈為什麽穿了喬麗的衣服,只有她和喬麗清楚。現在沒有喬麗的消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錢進:“這個案子要成為懸案了?”也不稀奇,多的是破不了的案子。
張均能低頭:“很慚愧。”
錢進鞠了一躬:“張巡捕,你辛苦了。”
這邊說完,那邊又有人喊:“張巡捕。”
錢進摸一下鼻子,準備離開,卻聽見來人的一句話:“我們家秋靈……”
錢進腳步一頓。
張均能:“樊老先生,非常抱歉,至今沒有線索。”
“我明白的,人海茫茫,找一個人是不大容易。”樊勝虎沒有抱希望,似乎也不算太失望,但一絲沮喪還是從他的眼角皺紋發散,“張巡捕,謝謝你。”他走了。
錢進跟了上去:“樊老先生?”
樊勝虎回頭望,是個陌生的年輕人。他掉頭就走。
錢進客客氣氣:“樊老先生,吃飯了沒有?要不我請你吃飯?”
“非親非故,無事獻殷勤。”樊勝虎健步如飛。
錢進小跑着,勉強追上去:“樊老先生。”
只見樊勝虎轉了一個彎,等錢進跑到那裏,早沒了人的身影。
悻悻然的錢進踢起一塊石頭,再一擡頭。
一輛車經過。車窗半開,裏面露出半張女人的臉。
錢進大喊一聲:“喬麗!”
車子駛遠了。
細腿細足的錢進怎麽跑都追不上那一輛車。
*
碼頭一片熙攘和喧嚣。
輪船從滾滾的江水中駛來。
靠岸了,船上的客人踏着木質棧橋走下來,人聲鼎沸。
張均能見到陸姩身邊的彭安,才知道原來她不是一人單行。
張均能擡了擡警帽:“陸小姐,彭先生,好久不見。”
“張巡捕,好久不見。”陸姩笑盈盈的。
彭安點點頭。
陸姩:“張巡捕,不好意思。上海形勢不明,我有點擔心,就讓你過來了。”
張均能:“法國和日本貌似關系不錯,法租界暫時安全。”
三人走到張均能的車旁。
彭安打開後車門:“陸小姐,上車吧。”
張均能一人在前排。
窗外有炮火摧毀過的慘敗,也有張均能所說的法租界“繁榮”。
張均能駕車平穩:“陸小姐,彭先生,你們回來上海常住,還是再去香港?如果在這裏住下,恐怕沒什麽安穩日子。”
陸姩:“張巡捕,我能回來,是知道自己過不了安穩日子的。”
張均能:“陸小姐其實可以留在香港。日本人野心勃勃,他要吞的是一整個大中華。”
陸姩第一次聽見他這般冷硬的聲音,她說:“香港也是大中華,日軍在外海炸了香港漁船。日軍沒有良善可言,我不覺得他們會放過香港。”
張均能:“現在香港是安全的,你回到上海……”
陸姩:“張巡捕,你我認識就是因為我過着刺激的生活,可能是命中注定。”
可沒人喜歡冒險,都是形勢所迫。
彭安一聲不吭。
張均能敏銳,察覺到什麽。
彭安這人說不上熱情,但禮貌客氣,今天這樣沉默是頭一回。
直到下車,彭安都沒有和張均能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