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騙子。

陳大當家傷重,雲門大受打擊,彭安和陳展星受到牽連,日子不比從前好過。彭安繃着一張臉是情有可原。

張均能都給彭安編排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卻突然見到,彭安給陸姩開車門,接着要去拉她的手。

陸姩側頭,撞進張均能的目光。

非禮勿視。張均能壓下警帽,繞到後備箱:“陸小姐,我幫你提東西吧。”

“張巡捕,我來就行了。”彭安淡淡的。

去年,彭安有意或無意想要将張均能推給陸姩。世事在變,世事難料,去年上海還平靜着。三人還年輕,張均能卻覺得用得上“時過境遷”四個字了:“我不打擾二位了。”

張均能讓開了位置。他早覺得彭安和陸姩十分融洽。彭安說什麽不喜歡女人,張均能當時就半信半疑。

張均能駕車離去了。

陸姩猛然拍了一下彭安:“你對張巡捕不禮貌。”

“沒有。”

“你以前對張巡捕很敬仰吧?”

“是嗎?”只是欣賞,上升不到敬仰吧……

“總之不是今天一副臭臉。”

“張巡捕公事繁忙,難道陸小姐以後出門都要喊張巡捕過來?”

“張巡捕除暴安良,是大好男人。”陸姩伸出食指,在彭安腦門狠狠戳了三下,“不許給張巡捕擺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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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安雙手提着兩人的行李,空不出來,否則他一定把她的手抓過來,好好地摩挲一番。

她的妩媚是沒有了,但想發脾氣就發脾氣,要兇就兇,才是真實的陸姩。

房子還算幹淨。安排過來打掃的人沒有因為戰争而離開。

彭安放下行李:“陸小姐,你以前住的出租公寓估計都亂了,你暫且住在這裏吧。”

陸姩斜睨:“你是不是有龌/龊思想?”

“我不是。”

“我不信。”

“那次之後,我沒有再碰過你。”彭安用事實說話。

這大概是常年禁欲練出來的自控力。不過,陸姩又說:“陳展星自從中槍,就不敢接近我了,因為我真的能殺死受傷的他。彭安,你可能是因為怕死啊。”

“陸小姐想知道真正原因嗎?”彭安說,“我是因為那場電影。”

陸姩怔了一下,那場電影和彭安完全無關。

他的眼睛明亮而銳利,仿佛洞察一切:“陸小姐還沒從電影裏出來,我逼你,你難受,那不叫乘勝追擊,而是落井下石。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只有針鋒相對,所有的親密都是算計。”

“彭安,你真的是很聰明的男人。”他耍手段,她以牙還牙。她曾想,他說勢在必得,豈不是兩人又要硬碰硬?

可他疏離了,似遠似近。又膠着,扯不斷。

廚房沒有食物。二人出去吃了面。

陸姩上樓休息。

彭安去了寵物房。

眼鏡王蛇安靜地伏在草叢裏。

彭安離開時,留了些鳥蛋,已經被吃光了。眼鏡王蛇熬不了這麽久,或許死了。

他走過去。

猝不及防間,蛇微微擡頭,修長靈活的蛇身像一條柔軟的長索,蜿蜒擺動。

彭安再近一步。

眼鏡王蛇猛地立起來,眼神冷酷,口中滑出信子,蛇麟閃着琥珀光。

彭安和陸姩曾暗諷對方是蠍子和蛇,真要鬥起來,還不知道誰輸誰贏。

回到了上海,陸姩睡得也不是特別安穩,起得很早。

不料,彭安比她更早,他的臉上不見倦容,沒有睡意。

陸姩卻問:“你是一夜沒睡?”

“睡到半夜,做了一場夢。”夢這一個字很重,伴随着他對她的目光專注。

她好像憑這一個字就能猜出他夢裏有誰。

“陸小姐呢?”

“我也做了夢。”她這一個“夢”卻是輕輕的。

香港也有報紙,但上海的報紙對戰争的描述更具體,戰後亂象也多。

今天送來的這一份,大大的版面是一個公司的剪彩儀式,門前挂的船運的招牌。

站着正中的人,不,站在正中偏左的人,名叫吳耕順,是船運公司總經理。

他右邊那位,穿着日軍軍裝,別着一把武士刀。這都不是日本商人,而是日軍軍官。

陸姩見到那張照片,諷刺地說:“我猜這個船運公司早就和日軍串通一氣。”

彭安沉思片刻。

她問:“你在想什麽?”

彭安:“日本人要拉攏有經濟或者政治影響力的人。”

陸姩:“包括你嗎?”

“陸小姐,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銀行職員。”

“我說什麽來着,你再敢對我有半句假話,我就跟你沒完。”

彭安卻是極快地說:“我們本來就沒完。古人有雲,始亂之,終棄之。陸小姐,你的所作所為……”

“少拿前人的話來訛我。”陸姩揪起他的衣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是上乘料子,而且你和雲門關系密切,陳大當家當初可是公董局的大官人。彭安,我不會小瞧了你。”

“我的榮幸。”

她理了理被她抓皺的衣領:“我今天要去北坳山,你送我過去吧。”

彭安猜到了,她肯定要去見紀上章的。

戰火沒有燒到北坳山。

半山腰,墓地靜靜伫立,高大的林木投下斑駁陰影,陽光折射的光芒照亮墓碑上的名字。

墓前被打掃得幹淨。一只小鳥停在碑頂,叽叽喳喳。

陸姩身穿一襲黑色長裙,輕盈垂落至腳踝,她彎腰放下一束花:“你說我穿裙子好看。”

小鳥睇了一眼,展翅高飛。

“我今天過來不是那麽理直氣壯。你走以後,我和男人的糾葛只是為了複仇。我知道,你不嫌棄我。我和彭安的開始是別有目的,可從今往後,我要跟着他一起去打日本人。我以前問天,憑什麽我命運坎坷?但生于這一個年代,誰也逃不開。”

陸姩撫撫碑上的字:“我面前是一條兇險的路,我不知道能走多遠。但只要活着,我就不停止戰鬥。上一次我過來,跟你說張巡捕是一個好人。其實彭安也是。他以前的樣子有點像你,腼腆又很害羞。他和傳統意義的好人不一樣,他的善心不單純,壞起來很歹毒。”

她笑了:“你有沒有覺得我也是這樣的?陳力皓死了以後,我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露出太多破綻。後來,我不擇手段,能做到滴水不漏。但我一個人去殺日本人,能殺三個、五個、十幾個,太少了,我要殺就殺一群,一大群。”

她安靜很久,又說:“不和你講清楚,我無法安心開始新生活。可我和你說的這些,只是借口,其實我對彭安心軟了。”

清風拂過樹葉,發出微弱的聲響。

“你臨走前最擔心我,我現在有歸宿,不會再自暴自棄。”陸姩聽見鷹一樣的叫聲在樹林外,接着又射下來,定在墓碑前。

他唯一心願是她能過得幸福。

至此,他似乎能放心。

一個村民背着羅筐,說:“陸小姐,你和張先生一起過來了。”

陸姩驚訝:“張先生來了嗎?”

“是啊,我剛剛在山下見到他。”村民說,“他說你有很多話要講,他不上來,一個人在石壁上拔草了。”

張巡捕在石壁上拔草。哪裏怪怪的:“張先生知道我來了?”

村民有點驚訝:“是啊,他說陪你一起來的。”

她狐疑:“你說的張先生,長得如何?”

“可俊了。”

“他……”陸姩正要問如何俊?

村民又說了:“皮膚白白的,五官哪哪都漂亮,跟畫上走出的美人一樣,書讀得多,戴着眼鏡,斯斯文文很有書生氣。”

“哦?這位張先生是之前和你續了十年約的人嗎?”

村名豎起大拇指:“是啊,張先生是好人。”

陸姩扯扯嘴角:“我可真是謝謝這位‘張先生’。”

“小姐也是美人兒,和張先生天作之合。”村民咧着嘴,扛着籮筐又走了。

陸姩又去了李黛的墓前:“李黛,我對不起你,眼睜睜見你上了車。前路艱險,我将來可能屍骨無存,也許不能再來看你。李黛,你我黃泉再相逢。”

村民沒說錯。

“張先生”正在山壁拔草呢。

他抓住雜草根部,拔出草叢莖葉。和他同高的幾處山壁已經禿了。

彭安身上、手上沾着青綠草屑,甚至頭發上也有綠綠的顆粒。

陸姩問:“你在做什麽?跟草置什麽氣?”

“我無聊。”答得是理直氣壯。

“拔多久了?”她給他拍了拍肩,不拍還好,一拍上去,草屑又沾上她的手了。“你是小孩子嗎?玩拔草?”

彭安低頭。她的指間縱橫交錯,枯葉殘片,嫩綠草絲,而且沾上了泥土。

他給她挑了幾片細片:“陸小姐,走了嗎?”

“嗯,以後有機會再過來。”

彭安從口袋掏出一張帕子:“終于發揮用處。”

陸姩就見自己送給他的禮物霎時變得髒兮兮了,她又斥責:“你無聊不無聊?”

把她的手擦了幹淨,彭安去開車門:“走吧。”

引擎轟鳴,回蕩在山谷。車子沿着彎曲山路緩緩駛離。車輪轉動,揚起一片塵土,模糊了後視鏡裏的北坳山。

彭安聽過男女的戲曲,山盟海誓永不分離,在分開之後就是笑話。

陸姩走到現在,憑的就是她對她男朋友的深情。她偏執,她的海誓山盟不是笑話。

她是真的一頭紮進了紀上章的墳。

如果對面是陳展星和張均能,公平競争,彭安不足畏懼。

唯有紀上章。

活人永遠鬥不過死人。

“彭安。”陸姩輕輕地喚他。

彭安很冷淡,語速又急:“陸小姐,我現在很不理智,你別和我說話。”

陸姩:“……”

張先生是吧?都不知道他還有多少謊話。

她暗自冷哼,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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