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虛僞——
孫竟成準備回新區,碰上送完孩子回來的孫母。孫母拎着幾兜子菜,捶着腰坐在餐桌前擇。
“我給家裏請個阿姨吧?”孫竟成說。
“錢燒的?”孫母說:“我就給他們做個飯,能累到哪兒去?”說着指指餐椅,“你坐下,媽跟你商量個事兒。”
孫竟成坐下。
“早年給你們哥仨置辦房子的時候,我跟你爸就留了個心眼,給自己也置辦了套,想着将來誰孝順給誰。”孫母擇着菜說:“今年呢我跟你爸琢磨着,想把這套房子給老大。你大哥家情況你們也清楚,你大嫂娘家……不提也罷,倆公職再養倆孩子,落到手裏能有幾個錢?”
“行,我沒意見。”孫竟成表态。
“你沒意見你媳婦能沒意見?我跟你爸也是商量了很長時候。你二哥不操心,他比你們誰都強,這一套房他也看不到眼裏。竟飛也不擔心,自己閨女虧了她,她也會擔待着得罪不了。而且她也比你強……”
“媽你說重點吧。”孫竟成打斷她。
“說你你還不高興?”
“我爸說你你高興?”孫竟成反問。
孫母一巴掌拍了上去,“就你最不孝順。”
“我能孝,我順不了。”孫竟成偏頭。
“我跟你爸商量了,将來把診所這上下樓給你大哥,另一套房子就留給你。也是在新區,好像跟你一個小區?當時你姐領着我們買的,我也五迷三道的分不清哪是哪兒,當時荒山野地都看不上,你姐說什麽最有前景……現在看還真是,漲了幾番呢!那套還比你屋大,有四個卧室呢!”
“診所留給你大哥還有一層考慮,這兒是學區房,将來言言上學方便。你跟周漁的婚房就是學區,而且有你媳婦呢,你們家不愁教育。回頭我再跟你二哥說說,商量好我跟你爸就立遺囑。這種事還是早做打算。”
“我不要。”孫竟成一口回絕。
“你怎麽不知好歹呢?”孫母說他,“我這不是給你托底,萬一将來你混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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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日子真挺好的。”孫竟成很累,“我沒你們想的那麽難過。”
“你不能老拿我跟二哥比。二哥的日子我過不了,我的日子二哥也過不了。人各有志人各有道。”
“你那是什麽道,鼠道?”孫母說他。
“媽,我真的就那麽失敗麽?”孫竟成看她。
兒子的眼神讓她揪心,可也更讓她委屈,“我是你媽我能害你?我還不是怕你将來混個啥也不是,多套房你能多份保障!”
“我給你房子還要好話說盡地求着你?這是哪門子道理!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從小到大過太舒坦了,不懂感父母恩……”
“好好好,我要我要。”孫竟成妥協。
孫母看見他就鬧心,拎着菜去廚房擇。擇着說着,“我明天就給你姐、給你大哥、給你二哥,沒人會嫌房子紮手。有多少人因為買不起房,受不了窮離婚的……”
孫竟成下了樓,孫佑平在百子櫃前抓中藥,抓好讓人去煎。孫竟成沒出去,而是在暖爐前坐下,撿起掉在椅子底下的一個蟬殼,吹吹灰,放在了手背上。把玩了會兒,把蟬殼完好無損地放在櫃臺面上,轉身出了診所。
孫佑平看站在路邊法桐下的孫竟成,慢條斯理地抓好藥,再擡頭,人已經離開了。他輕捏起蟬殼放了百子櫃,脫掉白大褂上樓,說孫母,“都三四十歲的人了,別整天像管小孩似的。”說完就下樓。
孫母覺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說哪兒的話。老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嫌自己太管着孫竟成了,本能就下樓想跟他吵兩句,看有病患,又怏怏地上樓。以前說她太縱容了,說她教子無方,說她慈母多敗兒。如今又嫌她管着了。就他長了一張嘴,哪都有他。
晚上周漁忙得暈頭轉向。八點收到孫竟成微信:“怎麽還沒回來?”
周漁抽空回他:“值晚修,改作業,出試卷。”
孫竟成問:“幾點下課?”
周漁回:“十點,別再回了,我忙。”
孫竟成沒再回,轉頭就問丈母娘:“媽,還有晚飯嗎?”
馮逸群回:“有,過來吧。”
孫竟成準備開車去家屬院,想到這個點路上堵,而且還不會有車位,索性騎着周漁的白色小電驢去。等路上被凍的呲牙咧嘴,才恍然明白這小娘們兒為什麽不騎,頂着迎頭風,實在太冷太冷了!
到家屬院人都被風刮傻了,他揉揉凍僵的臉,三步并兩步的上樓。馮逸群給他下了碗芝麻葉雜面條,家裏常年備着幹芝麻葉和紅薯葉,奶奶愛吃,孫竟成也愛吃。
孫竟成吃着問着,“媽,這是你剛煮的?”
馮逸群沒回答,只說:“鍋裏多着呢,吃完再去盛。”
“好。”孫竟成埋頭吃面。這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不是真太自我了?餓了就來,也不管是不是過了飯點,有沒有給人添麻煩。
奶奶坐那兒泡着腳,難得清醒地問小漁怎麽沒來?孫竟成說還沒下班呢。奶奶擦擦腳,趿拉着鞋子慢騰騰地回裏屋,半天攥着個塑料袋偷偷給孫竟成,要他給周漁帶回去,但要悄聲地,別讓周祈知道。
周祈是周漁去世的哥哥。
孫竟成把塑料袋鄭重裝了口袋後,奶奶才坐回去繼續泡腳看電視。孫竟成替周漁感到難過,總是在她不在的時候奶奶才會清醒會,而往往她就在身邊,奶奶卻認不出她。
馮逸群忙完廚房坐過來,問他,“周漁最近怎麽樣?聽說學校讓她休息幾天。”
“已經休息完都上四天課了,說下周二期末考。”孫竟成說。
“那就好。”馮逸群點頭。她坐相很好,哪怕是在餐椅上,也習慣性地雙腿合攏挺直背。這點周漁很像她。
倆人結婚時,人人誇周漁有大家閨秀的氣質,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笑有笑相,氣質好到能讓人忽視五官。哪怕如今也是。親戚圈裏誰家要相兒媳,長輩們總要拿周漁當标準。
孫竟成也時常恍惚,總覺得周漁有人格分裂,人前一個樣兒,家裏一個樣兒。剛開始說她還生氣,如今慢慢也臉皮厚了,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勢,不時伸出伺機已久的利爪撓他兩下。而且嘴皮子也利索得很,生氣時就露出獠牙,逮哪咬哪兒。
孫竟成想到後背發冷,又想到大哥破獲過一起案子,妻子給丈夫飯裏下藥将其碎屍,手段殘忍令人發指……想到這兒他吃不下飯了,腦海裏全是周漁冷靜揮刀的畫面。
馮逸群得知他是騎電瓶車,回屋拿了條周漁的紅色羊絨大圍巾,然後把他送下樓。孫竟成裹好圍巾催她,“媽你回吧。周末我跟周漁來看你們。”
“路上慢點。”
“好。”
“周漁要是沒煮飯,你就過來。”
“好。”
孫竟成騎了一截,又把大圍巾抻開,索性像雞媽媽那樣裹住頭只露雙眼。回婚房的路上必經周漁的學校,他也卡着點,打算給她個驚喜。
周漁其實認出了自己的小電驢,但她不願意認車上的人,裝作沒看見似的跟同事告別回家。學校離婚房也就四五百米,冬天她都步行上下班。孫竟成有點氣了,跟在身後說她,“我丢你人了是吧?”
周漁緩緩扭頭,扒下裹着半張臉的圍巾,“诶,你怎麽來了?”
“你就裝吧!我凍死了在這兒等你一個小時,你出來嫌我丢你人!”
“我真沒有認出你,你誤會了。”
“誤會個屁!”
周漁息事寧人地坐後座,催他走。
“心虛了吧?我要真冤枉了你,你不得蹦起來咬我?”孫竟成氣不過。
……
“行了行了,別得理不饒人。”周漁看車簍裏的保溫桶,“你回家屬院了?”
孫竟成不理她。
周漁摟住他腰,“你回家屬院了?”
“媽給你裝了飯。”孫竟成說。說完還深刻地批評了她,“你就是虛僞!”
“我虛僞我虛僞。”周漁認下,直催他快點到家,要凍死了。
孫竟成的心靈遭受了接二連三地打擊,到家都還悶悶不樂。
周漁倒出保溫桶裏的芝麻葉面條,舀了一小勺辣椒油坐那兒吃。傍晚都沒空吃飯,只吃了個巧克力。
“吃吧。吃完別喊嗓子疼。”孫竟成看她放了辣椒油的面。
周漁講了一天課,嗓子已經不舒服了,猶豫着把面推邊上,又倒了碗出來。孫竟成見狀坐下吃,倆人各吃各的,無話。
倆人都不是話多的人,尤其周漁,感覺所有的話都在教室裏說幹了,到家只想讓嘴巴歇着。孫竟成也是,在嘈雜的環境裏工作一天了,到家也只想安靜地待着。
這是倆人唯一有默契的地方,誰也不會嫌對方話少。
倆人洗漱好上床,孫竟成想到奶奶給他的塑料袋,去客廳裏掏出來,塑料袋裏裹着一小塊紅色山楂糕。看樣子像是放了好幾天,都壓扁了。
“估計我媽帶她去吃酒席了,這東西只有酒席上才有。”周漁舔了一下,“我小時候愛吃,不過現在不吃了。”
倆人被窩裏躺好,周漁說:“小時候我跟奶奶在鄉下住過一年,那時候村裏只要有紅白喜事她就會帶我去。見我愛吃這個,她就把盤裏的山楂糕給我夾好幾片。”
“後來回城裏跟我媽去吃喜酒,見這道甜品上桌我就先夾了幾片占碗裏,回家我媽就狠狠批評了我。說這是個很沒教養的行為。”
“我媽也是。會拿筷子敲我姐的手。”
“為什麽不敲你手?”
“我又沒夾。”孫竟成說:“我小時候對吃沒興趣,只喜歡彈鋼琴。”
“那你是吃空氣長大的?”周漁問。
……
“我不跟你擡杠。”
“是你表達有問題。”
“你是老師,我說不過你。”孫竟成雙手托着後腦勺,“說過你又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你也不是外國總理。”
“那吵架你別回嘴?”
“那不行,吵架是另外一回事兒。吵得過你是不值得驕傲,但是解氣。”孫竟成悠然自得地說。
……
“人說好的婚姻養人,壞的婚姻殺人。殺死婚前對愛情懷有美好期許的自己。所以才會流傳一個說法: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周漁說:“今年我都快變成潑婦了。”
“這不對。”孫竟成反駁她,“經不起平淡的愛情只能稱之為激情,真正的愛情是褪去激情後,還能經得起生活裏的瑣碎日常。”
“我覺得婚姻裏除了愛情,還要有道義、默契、勇氣、仁慈、恩情、親情……熱戀期的「愛情」是最純粹最滿的時候,但慢慢地就會月滿則虧般地發生變化,虧的那一些就會逐漸轉化成道義、勇氣、仁慈、親情……各種深刻地情感揉雜交織融入骨血,最終才是所謂的不離不棄。”
他原本要說很多,說着說着就沉默了,随後看向周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