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生的十字路口——

孫竟成吃了倆餃子就回了,心煩,打算回家屬院接上周漁去新區。途徑那個賣炒貨的十字路口,這回他找了個車位停下,排隊買了包炒板栗和霜糖山楂。

買好他就把炒板栗包嚴實,踏實地塞了自己羽絨服口袋。

周漁原本沒打算回娘家,但馮逸群手腕不小心扭了,她從診所拿了幾張膏藥讓她貼着。然後麻利地剁肉、調餡、和面、擀皮。馮逸群則捏餃子。扭傷算不上嚴重,捏個餃子不成問題。

母女倆話少,也不聊各家八卦,平日有正事就說,沒正事各忙各的。從前母女關系沒這麽擰巴,都是從周漁父親去世後才逐漸擰巴的。

周漁父親去世時她才念初二,也就十三四歲。她同父親關系不錯……應該是一家三口都很融洽,外人看了人人誇。父親去世的那一年裏,周漁臉上爆滿了痘,而且生理期大紊亂,三五個月才來一回例假。馮逸群沒少帶她去醫院,中西醫都看了,查不出病因。最後還是孫佑平建議,讓她帶孩子去看心理醫生。

後來的兩年裏,馮逸群每個月都要帶周漁去北京,也确實見效了,臉上不再爆痘了,例假也正常。醫生給出的診斷是應激障礙,孩子一時接受不了親人突然離世的事實。有些孩子是性情大變和叛逆;有些則還不理解死亡的真正意義;而像周漁這種心智早熟的會悶心裏,心理負擔不了就會折射到身體上。

周漁收拾好出來,孫竟成在路邊朝她鳴喇叭,周漁拉門上車,“你不鳴喇叭我也能看見你。”

“夜裏黑,我看不清你。”孫竟成獻寶似的掏出炒板栗,“還熱呢。”

“我才懶得剝,手黏糊糊的。”周漁不吃。

“我說你這人……”孫竟成不開心了,“我排了兩個小時的隊,回來還特意裹羽絨服裏怕涼……”

“行行我吃……”

“別髒了你爪子,回去我自己吃。”孫竟成要拿回來。

“你才爪子。”周漁奪回自己剝。

“心情不錯啊。”孫竟成說她。

“我吃到了餃子裏的幸運幣。”周漁說。

“硬幣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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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塵埃裏的人,沒你高貴。”

“看你那小嘴叭叭叭……”孫竟成也心情好,張嘴,示意她喂自己一個糖山楂。

周漁喂了個給他,自己也吃了個,随後直誇好吃。她不是很喜歡糖山楂,但孫竟成買的這家确實不錯。

孫竟成更開心了。

“你說話跟你媽一樣虛。”周漁說:“你最多排了五分鐘隊。”

“我排多長時候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倆能開心地吃。”孫竟成說。

“不重要為什麽撒謊?五分鐘就五分鐘……”

“你這人咋回事啊,給你買回來還嫌我排隊時間短?”孫竟成無語。

“我沒嫌你排隊時間短。”

“那你幹嘛老揪我時間?”

“我是說撒謊不好。”

“那還不是揪我時間?”

“揪你時間跟撒謊能一回事兒?”

“就是一回事兒!”孫竟成有點氣了,“我高高興興給你買糖山楂,路上我忍住一個也不吃,就想着接到你了一塊吃……”說着嘴裏就被塞了一個糖山楂。

“行了行了,我錯了。”

孫竟成瞪着她,嫌她語氣敷衍。

周漁親了下他鼓囊囊的腮幫子,孫竟成的炸毛瞬間被捋順。車裏安靜了,周漁繼續剝着板栗,孫竟成專心開車。

車到小區車位,周漁舉着手準備下,被孫竟成拉過手拿着濕紙擦。周漁說他:“不早說車上有濕紙。”

孫竟成沒吭聲,鎖了車牽着她上樓。

但——倆人沒好過三分鐘。

他們換了衣服去運動館打羽毛球,途中看見個教練打太好了,那種四兩撥千斤的打法,讓她停了腳步忍不住看。回頭輪到她跟孫竟成打,他像對待殺父仇人之女那樣——啪、啪、啪、彈跳起來全力殺球,爆扣自己。

她只是正常、毫無惡意地發球,他卻攻擊性十足地猛扣。她就想不明白,她發過去的球完全犯不着讓他跳起來……

十分鐘她就沒勁了。像個撿球小妹,一直在撿球、一直在撿球。

孫竟飛這幾天很忙,忙着辦理過戶手續。房子訂下了,小三房,跟孫竟成的婚房一個小區。只是一個一期,一個三期。她犯了買房的大忌,着急,原本可以再壓壓價,但賣方咬着一分不少。

錢是多花了點,但孫竟飛心裏舒坦,室內才裝修了兩年,審美說不上差,也算不上出衆,在線的水平。如果手續順利,過完年柯宇開學前,她們母子倆就可以入住了。

前天老大老二過來看房,聽說已經交了誠意金,只能撿好聽話講。今天下午約了孫竟成,他過來看了看,轉了轉,說除了價格貴點,沒別的毛病。

“房子沒毛病就行。”孫竟飛不在意。看完姐弟倆回了診所。

路上孫竟飛提起,說他們家沒人。孫竟成說這兩天他們都住新區,周漁在健身房開了卡,沒事就去練練。他不知道的是,周漁可不止開了健身房,同時還偷偷報了羽毛球,每天悄悄練兩個鐘。她是一個睚眦必報的人。

倆人到診所,孫竟飛示意他先上樓,她去買包煙。

孫竟成說:“我跟你一塊……”

“不用不用,你先上去。咱媽炸了好幾筐子好吃的。”孫竟飛催他。

孫竟成戴好口罩下車,準備從診所上,孫竟飛提醒他,診所不止要掃碼,還要簡單登記個人資料。

孫竟成一臉無畏,掃了碼,量了體溫,做了個人登記,大搖大擺地上樓。

……

孫竟飛找了個車位停好,坐裏面跟柯宇通視頻。柯宇回他爺爺家五天了,她保持每天一通視頻,時間盡量控制在兩分鐘內,怕說多了惹孩子煩,而且也沒什麽具體的話聊。

她當年十五六歲的時候,孫母說什麽她都嫌煩。推己及人,她能少說則少說。往常他們母子關系也不差,沒什麽溝通障礙,主要她不愛管着他。她所謂的不管不是任他野蠻生長,只是不拿母親的權威壓他。

相對比較,柯宇跟父親的關系更融洽些。他父親在單位工作,有節假雙休日,陪伴他的時間更長。她是一年四季都忙,也就這幾年爬上管理層後才有了雙休。按說她的資質早可以上管理層,但她學歷不夠,也是後來參加了自考,沒日沒夜地學,才拿了一個證。這些年職場上透支了她很多,她甚至忙到一個月才能跟兒子見上一面。

母子倆聊了兩分鐘,柯宇問她什麽時間回,她含糊了兩句,說今年在姥姥家過年。柯宇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早察覺了父母的微妙關系,只是他從沒追問過。

診所樓上孫竟成上去就挨了一頓數落,孫母忙了快一天,不是蒸就是炸,八人長的餐桌都放不下。大嫂單位沒放假,二嫂別提了,周漁是在新區,連孫竟飛也一早就跑了。她主要是罵孫竟飛,別人的閨女回娘家都是忙這忙那兒,她回來啥也不幹,就坐那請吃。

孫竟成瞬間明白了孫竟飛為什麽先讓他上來,這頓數落也不算冤,他認了。孫母裝了兩兜炸食,讓他拿去給另一個區的大伯家。

孫佑平弟兄三個,他排行老二,老大也在市裏住,老三給人當了上門女婿,遠在百十公裏外的縣城。

孫竟成拎了東西去大伯家,大伯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權威比孫佑平高,只是今年退休在家。之前他一直在中醫院工作。

孫竟成跟大伯有話聊,倆人聊了将兩個鐘,一直到天黑大伯母留他吃飯,他才起身告辭。

他主要跟大伯聊中醫師承的事兒。他來前沒打算問,也從沒想過要問,但不知道為什麽,聊着聊着自然地就問出了口。這些年偶爾他也會後悔,後悔當年從醫科大學退學,重新考了他心儀的大學。

可那個讓他心儀的大學和專業也不過爾爾。後來他從事的工作與當初的專業也完全背道而馳。這十幾年來他晃晃蕩……晃蕩蕩地做了不少事業,如果非說哪些讓他覺得特別有意義,只有在貴州支教的那兩年。

當年他資助了五位孩子,最後只有一位考上了大學,至今都每年寫信感謝他。其他四位運氣就沒那麽好了,因為學習能力一般,相繼在高中辍學去了工廠打工。

另一件就是這些年他沒少跑,無論藏區還是偏遠地,當地村民還是路上的驢友,在他們遇上生命威脅的時候,他都憑着僅有的醫學知識,盡最大能力地幫助他們,在救護車趕來前不至于加重或喪命。

家裏的書櫃一半都是醫書,什麽類型都有,很雜。如果遇上專業性很強的他拿不準,都會事先找大伯确認,大伯不懂,就問醫院裏更懂的。這些年只要逛書店,每回他都要買一本醫書。

也就是說這些年——他都在有意識地學習醫學知識,只是從未有過任何臨床經驗。因為他沒有醫師資格證,所以連在診所配處方藥都是非法的。

去年武漢爆發疫情,無論新聞還是網絡都在贊美醫生的偉大。孫佑平那一段特別神氣,走個路背都直直的,在家抗疫期間只看新聞和有關醫生的報道。特別是在孫竟成面前。

這個舉動讓他有了逆反心理,當時就和孫竟飛聊,說醫生偉大沒錯,可說的是有仁心和醫德的醫生,可不是整個行業的醫生。身邊缺德的醫生可太多了,數不勝數。光他都認識仨。

他這話一來是實話,二來是無心,他确實認識倆不咋地的醫生。他也特別反感把某一些人的行為,代表了整個行業的素養。如果這樣看待問題,那麽一個職業人犯錯,被罵的就是整個行業。

孫佑平被他好一頓噎,三天不跟他同桌吃飯。

他自己也沒什麽事業上的大志向,能養家糊口有個多餘的零花,他就很知足了。他內心十分清楚,賺一千萬就要付一千萬的辛苦;一百萬要付一百萬的努力。他想賺錢,但也不能完全失去生活。否則賺錢的意義在哪兒?

他外貿公司以往還行,但今年多少受疫情的影響,已經逐漸開始吃老本了。盡管這樣,他依然穩坐釣魚臺,并未感到真正地焦慮。他也不知哪來的自信和底氣,總認為錢好賺,哪兒吃不上一口飯?

歸根結底——就是他沒為錢發愁過。

大學畢業後他就跟同學合夥幹事業,賺夠了就去玩,花完了再回來賺,他腦子靈活,實踐經驗告訴他,賺錢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事兒。哪怕後來穩定了事業,他都能放心地把工作交給底下人做。他就不是按部就班坐辦公室的人。

他朋友們就老損他,說他屁股可能跟別人不一樣,長了釘兒,不能往辦公椅上坐。別人賺錢能累折了腰,到他那就輕輕松松地,而且人日子過得可美。

孫竟成回他們,你們開啥車,我開啥車?他的朋友不是新款奔馳就是寶馬,反正都是五十萬以上的車。孫竟成開的還是二哥幾年前淘汰下來的車,他開順手了,也懶得換。

孫竟成交友也不拘一格,三教九流,什麽年齡都有。對街補胎充氣的大爺,他都能跟人聊上話,每次去給輪胎充氣,人大爺都不收錢。最後還争的臉紅脖子粗,給錢就是看不起你大爺!

可如今這兩三個月來,他隐隐有點不太滿足于現狀,也由衷地感到焦慮,具體原因也說不上,就是覺得沒勁兒。偶爾開車經過一個十字路口,這種感覺就會特別強烈。

以往發小們曬孩子秀恩愛他都不覺得有什麽,但近一段只要他們在群裏約着聚,就有人嚷着——不行啊,我要奶孩子陪老婆,跟潇灑哥比不了。接着一群人開始對他啧啧稱羨,這時候他就特煩。

他是朋友圈裏出了名的潇灑哥。

好在這一段焦躁的情緒慢慢有了出口,他把這一切歸結為「中年危機」,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危機。

人上年齡了嘛,脆弱多正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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