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畸形愛情觀

丁一帆給她倒了杯水,衛遙遠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他便把老式錄像機接上電源,把錄像帶塞了進去,畫質模糊,鏡頭就一直停在一片灰白的東西上。

偶爾有沉重的腳步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接着便是無止境的噪聲。

中間顯然被剪掉了不少內容,畫質閃動了一會兒之後,那片灰色的物質明顯有了變化,衛遙遠盯着看了很久,才漸漸反應過來——這些是活着的體細胞。

丁一帆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他顯然看過這些東西了,拄着頭,側過臉觀察衛遙遠的反應。衛遙遠一動不動的看着,從頭看到尾,直到季鳐的臉出現在視頻裏,都還是一副茫然的表情。

季鳐也披着白大褂,學着孫雪的樣子,認認真真地看着保溫箱裏幼小的孩子。孫雪似乎想要向他證實什麽,刀子從孩子的右臂狠狠劃下,血液很快就浸透了保溫箱底部。

孩子掙紮着哭叫,那只手臂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了傷口,連刀疤都沒有留下。季鳐看她的眼神這才變得溫柔纏綿,幾乎要把臉貼到玻璃上……

茶水早冷了,衛遙遠身體裏的熱度卻無法消散,似乎也并不是因為怨恨——她突然想起孫雪稱呼她為怪物。

原來,他就是怪物的制造者。

母不嫌子醜,虎毒尚且不食子。但這又是可笑的,她只是被放在培養皿裏一日日成長起來而已,又不是經由他懷胎十月生産下來的。

她呆呆地想了一陣,胸口悶得發慌,想到季鳐卻一陣陣心悸——遇見他以來,似乎已經習慣了被這樣當世界中心一樣的對待。原來他也會對自己流露出這樣漠然的表情,刀子劃進嬰兒白嫩的手臂裏,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或許對于他來說,這點鋒芒壓根不值一提。滄龍随便一張嘴,就能活嚼下一個大活人,何況一個陌生的試管嬰兒。

她又想起遙遠回憶的那條膽小滄龍,一時疏遠得可怕,一時又熟悉得驚人。

那些封塵的記憶突然就都蘇醒了。

一起坐在礁石上看夕陽一點點落下去,聽他講述滄龍族群中同類相食的慘烈競争,她也給他講述鹓鶵一族單薄的數量,講述同族互相之間的冷淡疏離。

他們的家一樣的遼闊,也一樣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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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清晰記起了他第一次生出雙翼後興奮的笑聲,她也收起驕傲的金黃色羽毛,随着他一起深潛入海中,繞過密密麻麻的珊瑚叢,藏身在渾濁的泥沙裏,等着食物的靠近……

她當然知道的海洋裏的古老傳說,吃掉鹓鶵,就能獲得與鹓鶵一樣不死不滅的種族優勢。可傳說只是傳說,她完全沒想到真會有這麽多生物一齊當真,同族的長輩也不曾教導過她這些,連平時溫順的蝠鲼都聯合起來圍攻她。

剛剛受到襲擊時,她竟然還試圖保護膽小懦弱的滄龍——他逃得倒是很快,哪怕血肉模糊筋骨分離,她也沒錯過他甩動着長長的尾巴飛速離去的身影……

連懦弱都算不上,單純只是背叛而已。

沒準就是他引導她走上死路。

就這幾個月的接觸來說,他一向就情意綿綿,滿口謊言。

她不由自主流下眼淚來,眼淚流到臉上,又很快被漲紅的臉頰烤幹。丁一帆靠得更近,剛要伸手攬住她,卻馬上被她身上的熱度吓得退開。

衛遙遠扭頭看向他,眼淚還是流個不停,卻連滴落的機會都沒有——她連眼睛裏都盛滿了火焰。

“我知道……”她開了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到了幾乎要無法開口說話的程度,“我知道生死有命,知足常樂,難得糊塗……”她結結巴巴說了一大串,眼睛裏的火焰卻和哀傷一樣濃重,“可是……我……我為什麽就要……就要……”

既然千萬年前讓她死得四分五裂凄慘異常,為什麽還要将她複活,拿這麽多謊言來哄騙她,那麽多吻那麽多擁抱,原來是因為愧疚?

要是因為愛,要是因為愛……

這樣的愛她為什麽就非得接受不可?

她在這個世上活了二十多年,抛去那點零星的鹓鶵回憶,所向往的理想的愛情就是像春日的溫柔細雨一樣,如綿似針,密密麻麻、點點滴滴,不傷人不相瞞,潤心入肺。

而季鳐的闖入,帶來了太多的措手不及,她一直認為是他的攻勢過于猛烈,自己在無條件退讓,卻原來壓根是無路可退。

二十多年的人生路都是他鋪好的,她也不過是他一圓當年夢想的工具而已。

而那夢想,無論出于什麽,都叫她覺得難以忍受。

落雨不上天,覆水難再收。

丁一帆一直認真地聽着,這時卻忍不住為季鳐辯駁了一句:“把你的生死當做夢想,也算很認真了。”

衛遙遠默然,心裏那股怒火卻燒得更盛——原來夢想是用來摧毀,用來背棄,用來按自己的意志捏造的。

夢想不會疼痛,不會主動離棄。

可她現在偏偏是人,被刀子輕輕劃一下就疼得想要落淚。她受了傷,再受施暴者的恩惠,同床共寝和樂融融?

既然心懷愧疚,為什麽不徹底讓她重生,為什麽還要出現,為什麽要讓她想起之前種種——她二十多年都這樣過來了,只要沒有季鳐來打擾,一定也還能繼續無知地過完剩下的一個又一個的二十年。

要補償,就幹幹脆脆做個完美無缺的補償,為什麽非得再次介入破壞呢?

鹓鶵天生的固執讓她不斷地往死胡同裏走,壓抑了千萬年的怨恨不斷噴湧而出,幾乎要把她徹底淹沒。

她激動得手指都不停顫抖,茶杯被她打翻在地,茶水流了一地,尖銳的碎片刺眼地折射着屏幕上投射出的光。

她猛然一震,突然清醒過來。

她現在滿心怨恨,不就是在埋怨他的愛不夠無私,不夠無邪?

看到了這些,自己居然還不肯懷疑他的愛!

丁一帆的臉和身體就近在咫尺,她卻完全不會做出這樣的譴責。

他們萍水相逢,就是互相背棄,也似乎是天經地義的。

丁一帆被她逗笑了:“我看着就這麽不靠譜?我花了這麽多心思幫你找到真相,可不是為了讓你發現他是癡情種子的。”

衛遙遠暗暗握緊了拳頭,丁一帆握住了她滾燙的雙手:“你跟他這樣繞來繞去,能有什麽結果?我是植物,不是銅牆鐵壁,現在握着你的手都熱得難受,你還覺得我的感情不夠真誠?”

他把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很快就留下清晰的紅印:“你願不願意給我個機會?”

衛遙遠盯着他,暗戀時候的滿腔柔情蕩然無存,無論她怎樣努力,滿腦子都是滄龍在幽深海底轉身離去時的醜陋身影。

丁一帆嘆了口氣,松開她的手。

她滿腦子前塵舊事,他卻偏偏忍不住想念這個上古生物作為年輕女子時被他忽略的溫柔可愛。

甚至想起那天夜裏,在路燈下的親吻。她如所有羞澀的普通女子一樣無措,任由他靠近、入侵,明明緊張到了極點,卻也哆哆嗦嗦的想要伸手來擁抱住他——接着就是天旋地轉,漫天花香。

丁一帆忍不住又打量了她幾眼,只覺得她每一個表情都這樣可愛可親,連黑頭發上燒着的火焰都像夏日的美人蕉一樣明亮豔麗。

他也是固執的個性,不在乎時視若無睹,在乎起來後又毫無道理。

他們的前塵舊事在他看來不過是紛繁過往,過往就是用來鋪設來到今天的道路的,那些道路引導他們相逢,相逢後當然是意義非凡的。

衛遙遠漸漸平靜了下來,身上的火焰也逐漸褪去,衣服燒灼得幾乎沒剩下什麽,她也渾然沒有感覺。丁一帆仔仔細細欣賞了個夠,才找來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衛遙遠卻徹底褪去了他所熟悉的羞澀內向,用沙啞到近乎難聽的聲音向他詢問:“你知道孫雪現在在哪?”

丁一帆認真思索了很久,才驀然意識到,讓他真正開始萌生愛意的似乎并不是她的笨拙和青澀。

路燈下那一吻不過是帶了點微微的心動,輕佻而随意的一個玩笑。

那天他從十幾層高的陽臺上摔了下去,莖葉都折損了,藏在草叢的陰影裏,清晰地看到了她摔得內髒破損,脊椎斷裂的樣子。

那模樣跟死人毫無差別,頑強的生命力卻暗暗勃發,奮力掙紮。他甚至能聽到那些骨骼努力彙合的咔嚓聲。

簡直比路邊人人踩踏的雜草還要努力。

那時候他把這個歸納為她的良好品德,決心再仔細觀察觀察,沒想到一觀察就淪落成這樣。

看她現在的樣子,灰燼滿身滿面,眼神卻熱切而堅定,漂亮得似一簇明晃晃的火焰。

丁一帆覺得自己滿腔的愛意簡直像飛蛾身上的翅膀,叫嚣着要往她身上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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