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寝

金色的鹓鶵緩緩地從操作臺上掙紮起來,長而尖銳的鋼釘把身體撕裂為兩半,分開的血肉在火焰中重新融合,逐漸恢複成完整的雙翼。

腳下的血漿燒成了橙紅色,像是滾燙的岩漿一般流過操作臺、地板、床鋪——孫雪弓着腰,背上的衣服全燒着了。

他卻毫無所覺一般,忙碌地想要堵住屍體身上不斷湧出的滾燙鹓鶵血。血水帶着烈焰,從屍體的各處噴湧而出,燒得屍體連皮帶骨都變得焦黑模糊。先只是面目難辨,漸漸地連身體四肢都開始曲扭變形。

孫雪徒勞地在屍體上摸索了一陣,終于忍不住捧住她已經看不出五官的腦袋:“不要燒了,不要燒了……”

聲音又低又絕望,連自己臉上皮肉開始起泡蜷曲都視若無睹。

金屬手指在高溫的炙烤下開始軟化變形,屍體的頭部也随着融化的金屬手臂一起掉落到已經燒得只剩下灰燼的床鋪上。

孫雪漂亮的臉上起了大量的燎泡,眼睛腫成了一條縫,身體漸漸縮小,解碼成了原本的北極狐模樣。

他的毛發幾乎已經燒光了,光禿禿的身上全是燒傷,沒有前爪的兩條前足尤其明顯。他趴在屍體的胸口,近乎呆滞地盯着女孫雪那張迅速碳化的臉,直到它完全塌陷,自己也随着“咔嚓嘩啦”的聲響落進了她燒毀的胸腔裏。

突然暴升的氣溫讓整個冷凍庫裏都充滿了水汽,大量的冰水在地板上流淌,卻澆不滅鹓鶵血燃起的熊熊烈焰。

他扭頭看向金黃色的鳥兒,衛遙遠也正盯着他。

一個站在深愛人的胸腔裏,一個孤零零地懸浮在半空中。

北極狐卻又是得意又是難過,張大燒得有些變形的嘴巴露出已經開始碳化的牙齒,空氣中仿佛充滿了他怨恨的咬噬聲。

“你知道救活你的那些肌肉組織是在哪裏找到的嗎?”他的聲音嘶啞到可怖的程度,眼睛裏卻發射出找到嘲諷理由的喜悅,“在他牙齒裏!哈哈哈哈!滄龍天生就是個屠夫,他吃了你!他親口承認的,當年逃得飛快想去搬救兵,沒想到引來的同類也只是想分一杯羹而已——你記不起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當年是他吃了你呀!……”

冷凍庫的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那聲“他吃了你”的回音幽靈一樣回蕩在冷凍庫裏。

環繞着他的火焰有一瞬間的畏縮,然後再一次澎湃洶湧。

衛遙遠輕拍了下翅膀,再一下,再一下——更多的鹓鶵血灑落到床鋪上,烈焰如同怒放的猩紅色花朵,将他們徹底包圍了起來。

北極狐維持着那個張牙舞爪的姿勢停滞在女屍破損的胸膛上,直到整個床欄都因為高溫而開始軟化,才與屍體骨架一起拉雜倒塌。

鹓鶵輕輕地落到操作臺上,血水漸漸熄滅,整個冷凍庫也陷入了黑暗之中。

“遙遠,”滄龍有些慌亂地爬了過來,化出人形,伸手來抱她。

衛遙遠安靜地任由他擁入懷中,體內被撕開的肌肉正忙碌地重新黏合着。

季鳐習慣性地從她後腦一直摸到尾椎,觸手處毛羽溫熱,骨骼完整,堅硬的翎羽還劃破了他顫抖的手指。

衛遙遠側頭去看他,黑暗裏看不清表情,只能憑借大門外透進來的光看到個隐約的輪廓。

高大、消瘦,胸膛厚實可靠,手臂也牢牢地擁着她。

她的耳畔卻還回蕩着北極狐凄厲的聲音:他吃了你!他吃了你!

骨頭被生生咬斷是很疼的,肌肉被牙齒撕開的聲音也能讓整顆心都抽搐起來。

她想起重逢的那個晚上,那一寸寸摩挲過身體的冰涼手指——應該不是第一次吧,喜悅,他有什麽資格喜悅呢?

“你後來,真的有回去找我?”

季鳐撫在她左翅上的手指頓住了,好一會兒才接話:“嗯。”

“我沒有看到你。”

“……”

“我以為你走了……我那時候還想,膽小鬼就是膽小鬼,哪怕長着這麽大的個子,牙齒比誰都鋒利。可他卻說,你……”

圈在她身上的手臂箍得更緊了,季鳐把頭埋在她背上堅硬的翎羽間:“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騙子,狐貍都是會騙人的!”

衛遙遠沒再回應他,掙紮着解碼出人形,推開他的手臂,慢慢地走了出去。大門有好幾道,幾乎全被他撞破了。

他有那麽堅硬的牙齒,那麽龐大的身體。

他的轉身離去的速度那麽快……她幾乎都忘記了,他也是海洋裏最成功的狩獵者族群中的成員。

他去尋找同伴來幫忙……可她看到的只有一張張血盆大口,有鯊魚的也有滄龍的,咬在身上全都會疼,會流血……

唯獨沒有看到所謂的援助。

她赤(和諧)裸着身體,有些麻木地沿着走廊往外走,足板上的熱度與冰冷的地板接觸,發出輕輕的滋滋聲。

他總是在撒謊,謊話裏面還有謊話,假象下面還有假象,誰知道哪一句是真的呢?

走廊的盡頭就是樓梯,她沿着樓梯走了上去——冷凍庫原來在地下室。大門緊閉着,風從打破的玻璃窗那吹進來,還帶着海洋的鹹腥氣息。

丁一帆歪着頭坐在門口,衣服破了不少,頭發也亂糟糟的,看到她馬上就站了起來:“沒事吧?”

水仙花應該跟滄龍不一樣,他沒有強大的身體,沒有鋒利的牙齒,所以等在安全的地方是很理所當然的。

誰規定說了“愛”就一定要付出呢?誰規定“愛”就是要真實可信的呢?

撒謊他總是在行的。

衛遙遠沖他笑了下,繞過他,打開門,獨自走了出去。

陽光灑在她身體上,血漬都已經凝結了,背脊上剛剛愈合的傷口卻還殘留着猙獰的傷口。她擡起手臂,金黃色的羽毛取代了孱弱的手臂和手指,清嘯一聲,昂頭沖向蒼穹。

底下傳來丁一帆有些焦急的話語:“等一下,你……”

天風浩瀚,碧空如洗,這才是她所熟悉的家園。

小小的二層樓房看起來像是只小小的火柴盒,連整個小島都顯得渺小可笑。她沿着海岸飛了一圈,重新飛近小樓。

丁一帆聽到動靜,馬上就沖到了窗戶邊。

金色的鹓鶵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瑰麗,與淩亂破敗的室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丁一帆被她腦內飛速奔流着的各種想法震到,對視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句話來。

倒是衛遙遠先開了口:“走吧。”

丁一帆愣了一下,解碼成了水仙球莖的樣子——他也受了不輕的傷,莖葉和花都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球莖上也滿是傷痕。

鹓鶵飛得低了一點,叼住球莖,振翅飛高。

丁一帆不大舒服地調整了下坐姿,沉默了一會,問:“不管他了?”

不出他的意料,鹓鶵昂頭向上,徑直朝着陸地的方向飛去。

他扭頭看向越來越小的二層小樓,一個小小的黑點爬了出來,然後停在那裏,一動不動,像是敲入白牆的一枚鐵釘。

熟悉的客廳,茶幾上的還放着果盤,盤子裏散落着的糖果還是他們一起在超市買的。橙子味的硬糖、草莓味的軟糖、三色的棉花糖……衛遙遠把箱子拉到玄關,穿好鞋子,最後一次看了一眼住了十幾年的房子。

空蕩蕩的大魚缸還依樣擺在牆角,屬于季鳐的那些東西讓房子顯得不是那麽空曠——她抿了下嘴巴,拉開門,拖着箱子走進了電梯。

她原以為是他最終會離開,沒想到換成了自己要走。過程雖然不同,結局倒是沒什麽差別。

下次再遇到,沒準已經可以互相微笑着打個招呼了。

看到她下來,林湘湘早早地把卸掉後座的商務車側面拉開,滿臉的笑容:“還有什麽沒拿下來的嗎?”

丁一帆已經把之前搬下來的東西放到了車裏,見她獨自下來,接過箱子拎進車裏。

衛遙遠說了聲“謝謝”,跟着也坐了上去。林湘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條直線,扭頭一個勁地看她:“我家環境可好了,到處都是純天然綠色植物,你的工作也很輕松,幫着澆澆花就行——哎呀,晚上我們一起去慶祝一下吧!丁一帆,好不好?”

“好啊,”丁一帆坐到副駕駛座上,慢吞吞地綁着安全帶,神思卻完全被後面的衛遙遠和不知躲在哪裏的季鳐吸引了。

雖然看不到人,卻能清晰地聽到他們心裏所想的那些事情。

初夏的陽光照得路邊的樹葉都懶洋洋的,投射了一地斑斓,引得無數的小飛蟲在樹蔭裏徘徊。也像衛遙遠現在的心境,又亂又鬧,吵得他都有點焦慮——明明這麽熱鬧,卻完全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關上車窗,幹脆閉上眼睛裝睡:“到了喊我。”

林湘湘瞥了他一眼,又去看衛遙遠:“你也睡會吧,到了我喊你。”

衛遙遠笑着搖了搖頭,扭頭看向窗外。

茶色的玻璃把整個小區都映陰沉一片,她搖下車窗,才看清真正的顏色——綠化帶的護欄是墨綠色的,地燈罩子是黑色和白色相間的,路燈燈柱上原來有三個分叉……

明明是每天都經過的的地方,居然還有這麽多細節她不曾留意到。

林湘湘開車不像季鳐,規規矩矩的打燈提示後才慢慢加檔滑出,出了小區進了機動車道後,才痛痛快快地提速飛馳。

衛遙遠借着撥劉海的動作,輕輕拭了下眼角——她總覺得眼睛發澀,總擔心會有眼淚掉下來,卻原來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她的眼角幹燥而溫暖,幹淨得像剛剛搬空的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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