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離別之吻

衛遙遠抱住丁一帆的瞬間,花房南面的玻璃門嘩啦一聲震裂,小小的黑影不斷脹大,轉瞬就到了他們面前。

衛遙遠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動物的模樣,就被長而細的尾巴拖開了甩到了草地上,黑影筆直地撲向前丁一帆。

丁一帆反應再快,也只是株水仙花,雖然及時解碼成球莖,還是被他尖銳的牙齒咬破了皮。

衛遙遠邊爬起身邊化出鹓鶵的樣子,翅膀上的火焰熊熊燃起,也跟着撲了上去。

黑影的動作明顯停滞了一下,繼而跟鹓鶵滾做一團,火焰燒得青草地衣小飛蟲們都四處逃竄,只留下光禿禿的泥地供他們開戰。

水仙球莖在碎石小路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靠着地燈輕輕地喘了口氣。

火焰和路燈照得周圍明如白晝,連黑影身上的條紋都纖毫畢現。

季鳐!

滄龍明顯不想跟她打,連連後退,鹓鶵卻被激起了鬥志,雙眼通紅把爪子扣進他背脊裏,堅硬的鳥喙也緊緊地抿着。

丁一帆卻看得連連皺眉,明明他也受傷了,她心裏卻完全沒有他——那洶湧的憤怒挾浪而來,沉浮其間的卻只有一個名字。

季鳐、季鳐、季鳐……

季鳐當然不知道衛遙遠心中所想,被鹓鶵逼得連連後退之後,連那股醋意和憤怒都抛到腦後了,手足無措地試圖安撫她:“遙遠,遙遠……是我……”

衛遙遠痛痛快快地燒了個夠,金色的爪子在月夜下熠熠生輝。眼看利爪就要抓破滄龍巨大的眼瞳,一直沉默的丁一帆才突然開口:“他确實是回去找同族救你,沒騙你。”

金色利爪停在滄龍琥珀色瞳孔半厘米遠的地方。

“他當誘餌是想把你騙下來,再和同族一起英雄救美,漲漲男子漢氣焰,沒想到金廚鯊也早有準備,事先跟他那些不講義氣的同族做了交易。”

滄龍羞憤交加地打斷他的話,斷了半截的魚尾嘩啦嘩啦一陣橫掃,把路燈柱子給掃了下來。金屬燈柱砸在碎石路上,發出巨大的聲響,震得水仙球莖也跟着蹦了一下。

鹓鶵猶豫地看着鮮血淋淋的滄龍,隔了好一會兒,化出人形,撿起衣服穿上。

季鳐縮小身體,趴那不動。

黑暗的角落顯得特別的安全,當年他也是這樣停在角落裏,怕得渾身發抖。戀人在眼前四分五裂,他卻連阻止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是個膽小鬼,是個騙子,唯獨不是一個稱職的傾慕者。

金廚鯊與同族們大吃一頓之後,開始打掃戰場——吃掉那些一起作戰的同類屍體。

父親轉悠了一圈,把一小塊鹓鶵肉推到了他面前。他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地張開嘴,含進了嘴巴裏。

他覺得心髒抽搐得近乎麻木,卻完全沒有勇氣上前阻攔,金色的翎羽帶着火從臉側漂過,擦過嘴角時的那點溫度灼熱得可怕,燙得他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海水那麽紅,像是夕陽落下前的晚霞,但是他知道,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誰帶着他嬉笑着橫掠過海面,沖入橙紅色天空了。

他的幼稚和懦弱殺死了她。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他只要仰望就好了,他的奢望太多,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他渾渾噩噩地想着,一只溫暖的手突然伸了過來,将他抱進懷裏。他仰頭看了一眼,正對上衛遙遠黑黝黝的眼睛,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遙遠——”

衛遙遠垂着頭,眼前的他全身鮮血、遍體鱗傷,狼狽得像剛千萬年剛從金廚鯊群中死裏逃生的模樣。

她擡頭去看丁一帆,丁一帆給了她個嘲諷的微笑——明明是只光禿禿的球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看出了嘲諷。

樓上的林湘湘和綠蘿也被驚動了,打開門站在陽臺上往下看:“哎呀,路燈怎麽倒了!遙遠,怎麽了?”

衛遙遠沖他們微微笑了笑,帶着季鳐回到房間了裏。她在客廳翻出藥箱,給他洗幹淨傷口,裹上紗布。

“還疼嗎?”

季鳐縮在被子裏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含含糊糊地說了聲:“冷。”

衛遙遠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一下:“那你好好休息。”見她要轉身,季鳐伸出爪子抓住她袖子,眼巴巴地看着。

衛遙遠笑了笑,伸手把袖子抽出來:“好好休息吧。”

“遙遠——”

衛遙遠關上門退了出來,丁一帆果然還在沙發上坐着,見她出來,扯着嘴角笑了笑:“好有愛心啊,慈悲為懷,常樂為宗。”

衛遙遠沒吭聲,挨着他坐下來。

丁一帆捅了捅她:“說話。”

衛遙遠扭頭看他,半晌才開口:“我知道他膽小,懦弱,忘恩負義,謊話連篇……可我就喜歡他。”

丁一帆維持靠倒在沙發上的姿勢跟她對視了好一會兒,拍拍褲子站起來:“以後拒絕人就要這樣,簡單明了,明明白白說出來就行了。”

衛遙遠“嗯”了一聲,他走到了門口,忍不住又走回來,“我就不明白……”不明白什麽,他卻又說不下去了。

衛遙遠怔怔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輪廓好看的鼻子,嘴唇薄而優美……

“你這樣誇我也沒用,”丁一帆有些懊惱地皺起了眉頭,“喜歡一個東西和一個人的區別我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對不起。”

丁一帆長長地嘆了口氣。

季鳐的傷好得很慢,林湘湘和植物們倒是不介意——《妖盟日報》上狗血八卦大戲的主角喲!住在他們家裏喲!上門探病要收費喲!

他們等了整整七八天,也就一個客人上門而已,還是試圖逃票從窗口溜進來的一只醜兮兮的小蝙蝠。

小蝙蝠涎着臉試圖讨價還價:“這麽貴?三百塊錢?不能打個折?”

綠蘿瞪着她:“你都悄悄進來好幾次了!不能打折!”

吵鬧聲越來越大,到最後連屋裏睡覺的季鳐都被吵醒了。他扶着牆下了床,剛走到窗戶邊,就見衛遙遠抱着什麽東西,站在那根摔壞的路燈邊上,仰着頭,正一瞬不瞬地看着這邊。

他愣了一下,衛遙遠明顯也沒想到他會起來,有些尴尬地低頭走開。

綠蘿和蝙蝠的争吵還沒有停止,他卻完全聽不到了。他扶着窗棂,大喊了一聲:“遙遠!”

衛遙遠果然站住了,他這時才看清她手裏抱住的東西——一大盆鮮綠的滴水觀音,笑得全身的葉子都在抽搐——她扭頭看了他一會,見他不答話,便抱着花盆繼續往前走了。

當天晚上,林湘湘就客客氣氣地來勸說季鳐搬回去住了。

“這裏太吵了,不适合你養傷。”

季鳐靠着床頭,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就喜歡吵鬧的地方,不鬧我還睡不着。”

林湘湘無奈:“我家要來不少客人,客房不夠用。”

“讓他們去住酒店,我付錢。”季鳐一副土財主的豪氣口吻。

“可是……”林湘湘站起來,“你一個住這裏,誰來照顧你?”

季鳐愣住:“遙……”

“她回家了。”林湘湘幹幹脆脆地告訴他。

回家?哪個家?她還有……哪個家?

林湘湘已經走到門口了,拉着門把手打開門:“不過吧,她白天還是來這邊上班的——你一定要住這裏我也沒意見,就是見面機會少了很多,而且沒人照顧哦。”

說完,掩上門,輕快地走了。

季鳐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點不敢相信,猶猶豫豫着撥通了黑蛇黎郁的電話。

電話裏的黑蛇一股怨氣:“為什麽我非幫你不可?我媳婦不喜歡我跟別的女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我也不喜歡我老婆跟人勾勾搭不清不楚,”季鳐耐着性子解釋,“可我好不容易住進來——萬一她沒回家,我不就被調虎離山了?”

黑蛇“啪”的挂了他電話,幾小時之後卻又發了消息過來:“消息确實,酬金五萬,三天內打到我賬上……”

季鳐盯着“消息确實”幾個字一陣恍惚,好半天才跳起來收拾東西,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見,大白天就扒了衣服跳進池塘裏,震得花園裏的雌性小花小草們害羞不已。

身材真不錯啊!

他變作蝠鲼的樣子,叼了行李高高飛起,規整的房屋逐漸變小模糊,回家的方向卻異常清晰。

天風流水一樣從身側飛過,下方的車流絲毫沒有停息的跡象,公路的盡頭就是熟悉的小區和樓道。

他在背陰的小區綠化帶邊降落,穿好衣服,拎上行李,進了樓道,又覺得坐電梯太不踏實,改走樓梯。

臺階一級級往上,十幾層樓轉瞬就到了,他拖着行李到了門口,才赫然發現手心全身冷汗。

鑰匙就在衣服口袋裏,他哆哆嗦嗦的拿出來,對了半天才□去。

門鎖被擰開的咔嚓聲清脆得有些刺耳,屋子裏還是他離開時候的老樣子,一直走到卧室,才發現換了新的被褥。

從沒見過的全新花色,嫩綠配淺藍,滿床都是草地和天空的氣息。

陽臺上站着人,穿着他熟悉的居家服,用皮繩松松箍住頭發,正弓着腰在拍打枕頭。季鳐覺得眼角酸澀,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衛遙遠聽到聲音,循聲看過來,他拖着行李大步沖了過去,連人帶枕頭緊緊地擁住:“遙遠!”

衛遙遠大半邊肩膀都被他哭得濕漉漉的。

大約是氣溫太高的緣故,他的身體也帶了點溫度,柔軟、濕潤,緊緊地包圍着她。衛遙遠把額頭抵在他肩膀上,輕輕問:“你身體好了?”

季鳐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

衛遙遠松開胳膊,帶火焰的翎羽從手掌處長出,臉也漸漸變作鹓鶵的模樣。

季鳐不解地看着她,臉頰上還帶着淚。

金色的鹓鶵鼓動翅膀:“打一架吧。”

季鳐:“……”

熱浪滔天,季鳐固執地站着,既不逃跑也不應戰,眼淚還是不停地流。鹓鶵飛了一陣,頗有些無力地熄滅了火焰,飛進卧室衣櫥裏。

季鳐猶豫着跟過去:“遙遠。”

衣櫥裏聲息全無,好一會兒才傳來嘆息聲:“你讓我冷靜下,我看到你還有點生氣,冷靜會就好了。”

季鳐一震,把手慢慢地從櫥門上挪開。

再從衣櫥裏出來,衛遙遠又是那副正常樣子了,還幫着他一起收拾了屋子。晚飯叫了外送,兩人面對面坐着,沉默地吃完。

季鳐很想把氣氛搞好點,但怎麽樣才能合适呢?他想不出來。

收拾完廚房,衛遙遠扶着他回到房間裏,又幫他換了紗布,還給他倒了杯水放在床頭。

“晚上渴了喝。”

季鳐“嗯”了一聲,枕頭很柔軟,空調溫度适宜,床頭燈的亮度也剛剛好。他猶豫着想要擡起身,衛遙遠先他一步俯身下來,在他額角親了一下。

“好好休息吧。”

季鳐剛剛湧起的那股沖動突然就變得柔軟而纏綿,她原諒他了,他們的未來……床頭燈被關上,他躺在薄被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夜好夢,醒來時窗簾都已經不能完全擋住夏日陽光的了。

季鳐披上衣服坐起來,趿着拖鞋走到客廳,沒看見人。他見客卧的門半掩着,輕敲了一下就推了進去:“醒了吧,我進來……”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盯着空蕩蕩的床鋪,季鳐呆住了。

廚房沒人,陽臺也沒有,衣櫥、行李箱、沙發底下、電視櫃的抽屜……季鳐慢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心裏安慰自己:一定是去上班了。

然而,湘湘花木行也沒有她的蹤跡。

又或者去療養院散心了?

烏龜墨墨和黑蛇黎郁同時打破了他的妄想。

他甚至去找了丁一帆,水仙男一臉的鄙夷:“很不可思議?”

她突然就蒸發一樣消失了。

最初季鳐還是相信等待的,就像她躲進衣櫥的舉動一樣——總還能出來的。

可是現實卻總是難以預測,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到最後他不得不以年作單位來計算。

春天過去後到了夏天,夏天過完了又是秋天……季節無止境地輪回着,他的等待也絲毫看不到終點。

偶爾他也會回想起最後的那個吻,輕輕淡淡,不含一點□氣息——這樣的溫柔,原來是用來告別的。

季鳐養成了一個習慣,一到家就喜歡脫了衣服爬進魚缸裏,縮成小小的一只,鑽進泥沙裏。

那些沉澱在缸底的泥沙柔軟細密,他不動時,它們便如那個離別之吻一樣輕覆在他身上。

但他還是忍不住會想,總還是有希望的吧——沒準哪一天,她就回來了,敲着缸壁,等他化出與她一模一樣的手腳。

一起生活,一起慢慢變老。

(卷一完)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很想打“全文完”……

【接下來幾天要出差,停更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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