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校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北半球的冬季,太陽在南回歸線附近。太陽的高度是一年中最低的。日出晚,日落早,所以日照時間很短。”

——時貅今天睡過去的那節地理課講的就是這個。

鴉黑色的夜幕掩映高矮不一的樓房,道路兩旁的路燈連綿成一串暖洋洋的橘色,打亮石磚路上兩道緊密相連的影子。

時貅邁開步子比白妤跨度大很多,所以和她并排行走的時候,總是要刻意放緩些步調。

除了他不知道裝了些什麽東西的書包,時貅手中還提着白妤的包。她經常說可以自己背,卻總是拗不過時貅。

時貅的頑固,其實還體現在很多方面。

幾陣寒風呼嘯而過,凍得白妤的面頰生疼,雙耳發癢。她抽出口袋裏好不容易捂暖的手,快速将衛衣帽子套上,又抽緊了松緊繩。

一口氣體從喉嚨中呼出,肉眼可見的缭繞白色。

冷,實在是太冷了。

時貅問:“要去吃點東西麽?”

白妤發着抖:“小馄饨行嗎?”

“行。”

兩人趕緊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來到紅綠燈口拐角處的馄饨店。

這家随處可見的店面破舊且窄小,總共只容納了五張桌椅,地面還有些泥濘和髒亂。不過它在南華附中的學生群體中很受歡迎,只因價格便宜公道,又距離學校近,能使學生在上學或放學的途中裹腹。

此時此刻,店鋪內坐着的幾乎都是學生,其中一對對的小情侶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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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兩沉浸在彼此的世界裏,絲毫不顧忌他人的目光,在公共場合親密地互動着,其中不乏摟摟抱抱,更有甚者大膽地交換一個親吻。

校服俨然成了情侶裝,這份冬日裏的依偎恰似唯一的火光。

都是一個學校的,白妤和時貅身上也穿着同樣的暗紅色校服。

旁人會不會誤以為他們也是一對情侶呢?

“小心昂!讓一讓!”

時貅胡思亂想之際,兩碗熱氣騰騰的小馄饨上桌了。

以防被燙傷,店主隔着兩塊抹布持碗。

白妤注意到他藏青色的袖套上有一點點髒污,右手指腹和掌心的位置有包馄饨時沾到的面粉,左手上也有面粉,但相對來說非常少。

……

二維碼收付款推出剛不久,華夏的大多數人,尤其是中老年人依舊保留着使用現金的習慣。

這代表店主習慣用左手收取現金和兌換找零,期間還沒有洗手……

小馄饨是豬肉餡的,皮多肉少,湯頭是非常清淡的骨頭湯,上面撒上統一的蔥花。醋和辣椒油兩種調味料則是放在桌上,供客人自行添加。

白妤讨厭蔥花,而時貅卻很偏愛。至于沈悅悅,她是地道的長沙妹子,吃東西無辣不歡,每次都要加上三大勺辣椒油才過瘾。

在開始吃之前,時貅和白妤兩個人一勺一勺地将後者碗中的蔥花撈到他那裏,一根都沒有放過。

一口冒着熱氣的湯頭下肚,白妤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體溫,由此回歸碳基生物的行列。

一口肉、一口皮子、一口湯。

這頓5塊錢的飯白妤吃得滿足且幸福,吃完了還依然意猶未盡。

天色已經不早,時間不容耽擱,他們吃完立馬結賬。

仔細一瞧,櫃臺那站着的不是好友沈悅悅的堂姐嗎?

白妤依靠書包和頭繩的顏色與款式認出了對方,她也是南華附中的學子,比他們都大一級,上高三。

叫什麽名字來着?

白妤只記得她的姓名和沈悅悅一樣,是ABB格式的了。

她什麽時候有了男朋友?

白妤見她和一個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卿卿我我,加上和對方也只是打過一次照面的關系,就很識趣地沒有特地上前去打招呼。

同樣的,那對情侶也完全沒注意到她和時貅。

出去的過道窄小而逼仄,最靠近門口的桌子就是那對情侶之前用餐的地方,此時店主還沒有去收拾,留下一對使用過的大碗和調羹。

……兩只碗裏面剩着點邊角的馄饨皮和湯水,散發着一股醋味,都沒有辣油的痕跡。

白妤覺得這挺不自然,不過立馬想明白了——這位堂姐不一定和沈悅悅一樣來自長沙,就算同樣是長沙人,口味上忌辣也是有一定可能的。

對周身事物的細節過分注意,真是她的老毛病了。

白妤在心中悄然暗嘆一聲,為什麽怎麽樣都改不掉呢?

……

在五點之前,白妤就給母親發了短信說今天會晚歸,不過未曾收到回複。

到家的時候,客廳的燈沒有開。不難從玄關的鞋子看出母親和叔叔都在,但四周靜悄悄的,白妤便立刻有種不妙的預感。

再來是她鼻尖隐隐嗅到的,空氣中彌漫着的某種化學品的氣味,那聞起來的感覺既刺鼻又不适。

白妤在記憶中仔細搜尋了一番,成功想起了這是什麽——屬于指甲油的味道。

果不其然,她在飯桌旁的木地板上發現了摔得稀爛的小玻璃瓶,還有一些碎片爆裂開四散着,不難想象到裏面的指甲油在那一瞬間飛濺而出,又在地板上快速幹涸。

而這一切都是她早上出門的時候沒有的。

那麽結論很明顯了——叔叔和媽媽又吵架了,還摔了東西。

這早就是家庭生活中的必然環節,不足為奇。

今天争執的誘因也是老生常談的話題——時父呵斥白母花錢如流水,白母覺得不服氣嘲諷對方薪水少,前者面子上過不去便回擊有本事全花自己賺的。

一來一回,愈演愈烈。

就是這麽無聊而已。

白妤面色如常地丢掉了摔得稀爛的玻璃瓶,又拿來掃帚掃去容易造成割傷的碎片,将它們歸攏扔進了垃圾桶。

對于那灘鮮血般刺眼的紅色,白妤試着用指甲摳了摳,幾乎沒摳下來任何一點兒,指甲還被磨得有點參差不齊了。

她去尋找其他工具的時候,時貅阻攔了她:“你不用管這個。”

意思是和她無關,她不必收拾。

白妤嘆了口氣,誠然道:“我看着不舒服。”

時貅沉默,他知道她有輕微的強迫傾向,日常中總是在極力克制。白妤只有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動手做點什麽。

最後,姐弟兩個一起蹲在了地上,奮力地清理髒污。

而時父和白母一個在沙發上皺眉翻報紙,一個在廁所打電話大聲抱怨,時不時傳來幾聲尖利的抽泣。

淩晨兩三點的時候,吵鬧聲又響起來了。

“花錢、花錢,天天就知道花那麽多錢!你那張破臉用這麽貴的化妝品有什麽用?一天到晚的到底打扮給誰看?!”

“你倒是還好意思提化妝品?不是為了這個家操心我臉上會長這麽多小細紋哦?!我哪次小白瓶不是扣扣搜搜地用啊?”

“你他娘的以為錢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大風刮來的?真後悔當年和你這個破鞋結婚,還帶着個拖油瓶!!!”

“我呸!姓時的,你不一樣也是個二手貨嗎?除了我這個眼睛瞎掉的誰還看得上你?”

……

他們用最怨毒的語言攻擊着彼此,絲毫不給對方留一點兒的情面,仿佛互相之間是老死不相往來的仇敵,而不是朝夕相處的家人。

白妤險些辨認不出二者的聲音,只因那是從喉腔裏猛力發出的高亢呵斥,聲帶振動的幅度與平常不一樣。

白妤打心底相當害怕他們吵架——盡管她已經年滿17歲,快要步入成年。每次撞上了突如其來的翻臉,總是下意識地縮在被子裏。

不論長到多大,床依舊是她的小天地,被子是她的堡壘,它們提供給白妤一種別樣的安全感。

……

白妤左右被吵得睡不着,無可奈何地将床頭的小臺燈打開。

一片昏眛中,暖黃色的燈光亮起來一隅,給床上瘦小的人影鍍上一層朦胧的光線。

在拼命摔砸東西的雜音間隙,有人“咚咚”敲了兩下她的房門,力道非常輕:“姐?”

“進來吧,我沒睡。”白妤的雙臂抱着自己的膝蓋。

“我睡不着,打牌麽?”時貅手中的赫然是一副撲克牌。

這副牌已經用了很久了,很多張上還有大小不一的折痕,而且黑桃A不知所蹤。

他們互相發13張牌,用彼此熟悉的不成文規則進行游戲。

門外的兩人在撕心裂肺地争吵和動粗,打爛、敲碎了數多物品;房間裏的二人則鎮定地理牌,用南轅北轍的方式打發未能安眠的午夜。

“砰!——”

“砰!——”

末了,兩聲震破天際的摔門給這場激烈的争吵畫上了休止符。

姐弟早已倚靠着彼此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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