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宮
不能讓将士們餓着肚子上戰場,這事苻秋當然知道。只錢這東西,就算是錢生錢,也得懷胎十月不是?
八王爺在宮裏住了下來,聽說那邊宮裏吃得那叫個寒碜。
三菜一湯。
腌蘿蔔、炒青菜、小蔥拌豆腐,兩片炒青菜剩下的菜葉子,放大鍋裏攪兩攪,就算是湯了。
苻秋陪着苻容吃過一頓午飯,立時涕淚橫流握緊拳頭宣誓,“八叔您放心,朕一定會勵精圖治當一個好皇帝,不就是十萬兩嗎!朕不吃飯也得湊出來。”
八王爺和藹地摸了摸他的頭,“就怕皇上不吃飯也是杯水車薪。皇上那點飯量,打算替軍營養虱子?”
八王爺走後,苻秋盤腿坐在床上紋絲不動。
殿內偏有個不長眼地走來走去,苻秋睜開眼,就看見那個幹幹瘦瘦的東子,拿着個前朝的古董花瓶正擦着。
若是把宮裏的古董都收拾出去賣掉,現在他有差不多二十個妃子,分別住在十二個宮,每間宮殿出四五件古董。
就不知道每件古董多少錢。
“喂。”
苻秋出聲突然。
只聽“咣當”一聲,不知多少兩銀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
東子連忙跪下,卻一句告罪的話也說不出。手掌壓在碎片上,一聽苻秋的聲音他就像凍僵了般,什麽都說不出。
“你是沒事做還是怎麽了?成天裏就擦擦擦,能不能做點有用的?擦古董能賺錢嗎?能打仗嗎?能讓朕身心舒坦嗎?會不會伺候人!”
東子磕着頭,頭點在地上,整個身體沉默而寂靜地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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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秋惱火地站起來,一腳把他踹翻在地,“下去下去,看着就煩。”
東子唯唯諾諾地爬起來,彎着腰,倒退着出去。
苻秋的目光落在花瓶瓷片上,雪白的瓷片粘着紅色的血。苻秋眼皮跳了跳,又喝道,“回來!”
腳剛邁過門的東子渾身一僵,雙目垂着,依言回轉來。
“手。”
苻秋翻箱倒櫃找出傷藥來。
自從有了這個奴才,苻秋覺得自己都不像個皇帝了。皇帝哪有常受傷的,更不會有自己在寝宮裏放着傷藥的。
沒一會兒,東子的手包着一條明黃色的綢子退了出來。
外頭的宮人悄悄看他一眼。
又悄悄挪開眼。
皇帝待他是特殊的,阖宮上下沒人不知道。起先是因為皇帝總朝這太監發火,後來是皇帝心情不好時總要叫這太監去,他去過之後皇帝的火氣更大,常常要摔東西弄得一通老大動靜。
但還是每每心情不好,就要叫這奴才進去。
于是東子有事沒事便去苻秋宮裏擦古董,他像條沉默又體貼的老狗,做着自以為能安慰到主人的本分。
苻秋開始想辦法解決軍隊的錢糧了。
先讓戶部徹底點了點,連帶這些年積攢的糧食,白銀,黃金,統統折算下來,還欠一大半。
沒辦法,等開春種糧,再換成銀子,都一年過去了,大楚的兵已經壓在南楚邊界上,恐怕饑餓會把訓練有素的士兵硬生生逼成土匪。
于是各宮接到旨意,紛紛清點宮裏的古董,值錢物事,以大楚的國玺落款,給後宮的嫔妃們打了欠條。
這事說不得有點丢人。
然而苻容卻稱贊了句“能屈能伸”,揉着苻秋的圓腦袋,“皇上将來會有大出息,咱們大楚有希望了。”
苻秋得了誇,眼神得意地瞥了眼宮殿一角又在擦花瓶的東子,擡高聲道,“沒眼色的奴才,還不給八叔看茶。”
東子動作也不是不利索,只他幹活時,千萬不能有人同他說話,尤其是皇帝苻秋。
“去把朕的弓拿來。”
苻秋剛一句令下,東子手抖,滾燙的茶水便沖着八王爺的蟒袍去了,一時間大水沖了龍王。
八王爺還沒說什麽,苻秋便發了火。
“怎麽倒水的,下去下去!”
沒一會兒,外間換了個伶俐的宮人進來,八王爺臉色有點不好看,袍子粘在膝上,說不出的難受。
“剛那太監,有點眼熟。”
苻秋眼一跳,打着哈哈,“就是個手腳笨拙的普通宮人,太監麽,穿着青衣都一樣。”
苻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這個人不同。皇上當時小,興許不記得了。”
那年苻秋五歲。
先帝的家宴上,他大皇兄的娘,先帝的寵妃,在宮宴上失儀,三杯黃湯下肚,席後朝着命婦們說儲君之位本不該是太子,論嫡長,雖說自己兒子占不得一個嫡,但确實是先帝的第一個兒子。
本就是酒後胡言做不得真,那起子命婦中卻不知道是誰,在後宮嚼了舌根。宋皇後伺候先帝上朝前,便那麽随了一嘴,當個笑話說的。
然而苻秋的爹自己就不是嫡長,這話簡直像是戳着他的鼻梁罵。
于是大皇子見惡與先帝,前夜還寵冠後宮的貴妃娘娘一夕之間以謀逆罪入獄。起先朝中有人幫貴妃說好話,先帝按而不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求情的折子便越堆越高。
就在大年将近時,皇帝用的親兵羽林衛呼啦啦一大票人沖進十數位高官府宅,砍頭的砍頭,抄家的抄家,男的流放,女的沒入官妓。
流放出去又拉了回來的,獨一個。
“袁歆沛的父親是大學士,母親家裏也是讀書人出身,但算不得什麽大族。究竟為什麽要把他帶回來,皇上可知道緣由?”
苻秋撇嘴搖頭,“不過是個奴才。”
“是不過是個奴才,那袁家流放出去之後,皇家禦用的白馬寺裏的方丈,曾預言說袁歆沛是皇上命裏的護身符。只要把這個袁家小子留在皇上身邊,能鎮宅保平安。”
“他還是個王八不成?”苻秋玩笑道。
苻容卻只摸摸他的頭,“這種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何況天家的人手上從來不幹淨,鬼神之說,反倒比尋常人家更深信不疑。
一個月後,八王爺離開京城,重赴前線。
再半月,宮裏的迎春花都開了,黃得惹眼。苻秋和小太監鬥蛐蛐,以迎春花作注,輸一局頭上插一枝迎春花。
對手頭上三枝,苻秋腦袋上卻一枝都沒有。
這時候小太監猛然一樂,“皇上又輸了!”
苻秋也一樂,“輸得好!”
随即讓個小太監蹲着,他爬到太監背上去,将開得最高,最豔的一枝折下。
“東子,過來。”
東子沉默着低着頭走來。
他像個鄉野村姑似的,滿頭歪來扭去地插滿了迎春花。苻秋拍拍他的臉,将手裏頭長長一枝迎春結成一圈,編在東子烏黑的頭發裏。東子臉白,不是健康的白,當初派過來還讓太醫院再三确認了他沒帶半點娘胎裏的毛病,也沒有痨病什麽的。
一張瘦得有點包骨頭的臉,沒讀多少書,卻有股書生的斯文氣。東子的手揣在袖子裏,恭恭敬敬低眉順眼。
苻秋本是比他矮的,這會兒騎在個太監身上,就比東子高了。
冷不防頭發被捉了住,東子的眼睛靜靜望向苻秋。
苻秋心頭一顫。
“怎麽?不高興了?”苻秋又拍了拍他的臉,這回有點響,東子的臉皮浮現出點紅。乍然如玉砌冰雕裏的一朵紅花,苻秋俯身。
只聽響亮的一聲“啵兒”。
登時滿院子的太監侍衛樂作一團,東子紋絲不動的手臂終于顫了起來。
苻秋眼角餘光冷冷瞥了眼,那奴才把眼睛低了下去,頭也要跟着低。
只不過苻秋更快一步,一只手握着他尖小的下巴,一只手卡着東子的脖子。東子便像一條被丢上岸的魚,只能由得苻秋亂啃一氣。
耳邊上嘈雜的起哄聲和東子幼時府上夫子常念的話交疊在一起——
“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
于是他近乎僵硬的手腳俱放松下來。
紅得像能滴出血的耳廓惹得苻秋眼眶也有點泛紅,一口咬上去,咬得狠了,便聽那木讷的奴才“啊”的叫了聲,捂着耳朵卻低不下身去,滿臉尴尬羞憤的紅。
這邊院裏聲音越來越大。
忽來了個宮女,吓得一聲尖叫,太監侍衛一瞥,是太後身邊的貼身丫頭,一時俱面帶惶恐地低身往後退,讓出苻秋來。
苻秋仍自忿忿地瞥了眼東子,丢開手,從太監背上爬下地,兩手拍了拍身上的泥。
“母後讓你來的?”
吓傻了的小宮女這才回過神,渾身都有點發抖,似乎經了什麽窮兇極惡的事。
“太後讓皇上立刻去,有前線的消息。”
苻秋叫上兩個太監,獨獨沒叫東子,看也懶得看一眼,便朝太後宮裏去。
卻不料一進門,他溫婉的母後連包袱都收拾好了。宮裏一個下人都沒有,宋太後滿臉的慌張,瞧見苻秋時,才松了口氣,緊抓得苻秋的兩臂生疼。
“快,收拾東西,城門落鎖前,母後和你都得離開京城。還有你的保命符,那個東子,也得帶上。別問什麽,聽母後的。”
苻秋一時有點茫然,卻被人扯着回自己寝宮了。兩個宮人是宋太後派的,手腳利索,問啥啥不說。沒片刻便收拾起個不大的包袱,讓東子背着。東子頭上還頂着迎春花,複到太後宮中時,苻秋把他留在門外,免得被自己母後看見要罵。
宋太後只帶了一個侍衛,包袱自己背着,換了尋常婦人裝扮,抓緊苻秋的手,剛要朝外走。
就聽轟然一聲炮響。
整座京城為之顫動。
宮人們亂作一團,匆忙奔走。
慌亂之中,苻秋像個木頭似的站着不走,情急之下,宋太後一個耳光甩在兒子臉上,劈頭蓋臉一聲大吼,“你八叔中了流矢,老十那個吃裏扒外的已破城了!還杵着做什麽!快走啊!”
宋太後飛起一腳,卻踹不動苻秋。
直至有人摸了摸苻秋的頭,順着他的頭,摸了摸他的後頸窩,苻秋攥緊的拳頭才松下來,面前是蹲着的東子,和他的背。
“上來。”
東子說的話,就像他的人一樣,沒什麽表情。
苻秋一爬上他的背,就聽耳邊呼呼風聲,他從來不知道,這奴才跑起來這麽快,一時間竟忘記了這是逃命,兩只手掌貼着東子的臉,大聲誇贊,“好馬!”
天空中烏壓壓的一片,萬支箭矢猶如漫天的黃蜂,飛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