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兩

是大過年的時候。

東子入宮。

過大的一件袍子挂在他身上,在寒冬臘月裏躺在條長凳上。

“起來,褲帶都不松,等你爺爺來給你松呢!”

大手一把将東子像提雞仔似的拎了起來,他有點木讷,瘦得像只猴精。兩邊臉幹燥脫皮,一點不像是官家出來的少爺,倒比宮裏面白脂膩的太監還糙。

這時候外頭傳來個柔媚的女聲——

“秦三哥。”

秦三把雪亮的薄刀片随手擱在一旁,便應着聲出去了。東子圓亮的眼珠動了動,朝木凳邊挪了兩步,薄薄的刀片映照着他的手指,指頭上滿布着血口。

都是流放出去這五天裏弄的。

窗戶邊一聲響動。

東子天真又茫然的目光看見一顆圓亮亮的腦袋,外頭那雙同樣澄澈的眼盯着他,眨了眨。

“讓我看一眼!”奶聲奶氣的個聲音。

小圓腦袋消失了。

沒片刻,換了個有頭發的爬上窗口來,淡淡兩道眉毛擰着。

“師傅不在!”那聲音透着興奮。

“二蛋你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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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眉毛站不穩地晃了兩下,但仍然扒在窗戶上看東子,東子也不看他了,拿起薄刀片,扯松褲帶。

他猛地一下蹙眉,小小的身體顫了顫,刀鋒自皮膚劃拉過去,他的手肘以崎岖僵硬的姿勢動了下。又拿起旁邊個瓷瓶,拔了塞子往褲子裏抖什麽。

白刀子進去的,紅刀子出來。

東子靜靜爬上長條板凳躺着,兩條腿因為冷和緊張不停抖動,窗外偷看的小男孩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板凳上的東子,流了很多血,快要染紅半條褲子的血量。

“二蛋你快……小和尚撐不住了……”

男孩使勁抓住要被底下豬一樣的隊友扯掉的褲子,叽咕了句,“他流了好多血……要不要去叫太醫……”

只聽轟的一聲。

東子側過頭,窗戶外面沒人了。他的褲腿裏熱熱的血流到腳踝,又濕又涼。他就那麽乖乖躺着,等着秦三師傅回來,心裏存着一絲僥幸。

只等着和師傅說一聲——

“後面排着的弟兄還那麽多,小的自己動了手,上過藥了不要緊。”

而秦三回來,一瞥東子滿褲子血,索性問都沒問一句,一腳把他踹下板凳去。

“自己弄好了還不快去領牌子,躺着等人伺候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兒收拾齊整了,老老實實見太子去。真不知道娘娘們怎麽想的,怎麽弄了你這麽個幹巴巴的,還指名道姓要你去伺候太子。你這麽個粗手笨腳樣,還這麽瘦,能伺候啥?”

剛說着,東子腿沒邁開,在門檻上摔了一跤。

“嘿,說你還來勁了。”

秦三邁步過來提腿又要踹,東子趕緊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一地的血弄得秦三心煩地罵罵咧咧。

☆☆☆

四更鼓。

整座大楚皇城還籠罩在靜悄悄的夜幕裏。

東子聳了聳眉毛,在溫暖的被窩裏翻個身,滿足地喟嘆出聲,眼睛一眯一眯的,腦仁一黑,把那絲清明掐滅了。

皇上沒上早朝。

“後宮才塞進的新人,聽說是江南美人,個頂個的水靈,八王爺精挑細選出來剛送的。”

“八王爺真有心吶。”

“能不有心嗎,聽說下個月便要回來啦。”

大臣們議論紛紛,出了朝堂,從五更點卯等到現在太陽都出來了,皇帝才派了個人過來傳話說不上朝了。

年紀輕。

毛躁不穩重。

這些話大楚皇帝苻秋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這會兒正趴在他親娘,如今的太後腿上,由着親娘挖耳朵。太陽照在他嫩生生的耳廓上,微微泛着紅。

“這麽大人,成天就膩在母後這裏,像話嗎?”

苻秋兩條眉毛肖似了從前的皇後,現在的太後,細細的兩彎柳葉,懶洋洋地睨着眼,手裏絞着太後胸前垂下的縧帶。白光一晃一晃的,他母後推了他一把,“好了。”

“母後,八叔什麽時候進宮啊。”

宋太後将耳挖子遞給一旁宮人,拉扯着苻秋的衣袖,替他整理上衣下擺。龍袍很是貼身,苻秋當皇帝也有五年了,從前的娃娃皇帝,現也已經十五歲了。生得白玉生生的,威儀是有,但都是使喚人使喚出來的。

宋太後嘆了口氣,“不能總這麽賴着你八叔,八叔要幫你操勞國事,還得替你打仗,分身乏術。下次再也不準這麽一道旨就把人調回來。”

苻秋的嘴一撇。

“起碼要先告訴母後一聲。”宋太後無奈道。

“嗯!”

苻秋答應的事,多了去了,至少光不随随便便召見八王爺這件事就答應了不止十回。

從太後宮裏出來,宮道上陽光強得讓人難以睜開眼。宮人立刻打傘過來,那人低垂着眉眼,苻秋比他要矮一個頭,正好那人點頭哈腰地低着頭,也便差不多把這一個頭的差距扯平了。

“還不走!”

唯唯諾諾應了句“是”的男人默默挨了一腳,便仔細着苻秋的步伐,不遠不近跟着,保持在能替他遮陽的距離。

“過來些!”苻秋語氣不善,腳底下又踹了那蠢笨的奴才一腳。

二人并肩而行,苻秋臉色才稍好看了些,往後瞧一眼,宮人們都離得遠,他壓低着聲音,碰了碰身旁人的手。

東子像被雷劈了一般迅速地往後一退,就把苻秋讓到陽光裏去了,又趕忙舉着傘追上來。

“蠢奴才。”苻秋惱道,又兇神惡煞地側頭沖臉色發白,額頭出汗的男人道,“朕的八叔這幾日就要回來了,到時候八叔會帶朕去騎馬。你去找一身騎馬時候穿的衣服。”

東子又默默應了聲“是”。

私底下苻秋在肚子裏給東子起了個新名字,叫“是是先生”,一天到晚唯唯諾諾地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看着就心煩。還沒半點脾氣,無論苻秋踹他再多腳,都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這種木頭人,有什麽意思?

夜幕降臨。

寝宮裏熟悉的暖香令苻秋心情大好,也懶得計較了,桌上多剩下道魚,他光把肚子上那兩片剔去吃了,就讓人賞下去給東子。結果可好,那奴才還不稀得吃,原封不動地被退回來了。

苻秋要不是沒養貓,真覺得還不如賞給一只貓去吃。

苻秋飯還沒吃完,這就沒心情吃了。又不能把那奴才拖下去打,也不是沒打過,那就是個悶子,三棍子下去打不出個屁來。

“不吃了。”苻秋把筷子一丢。

滿殿的太監宮女也都習慣了,端來粗茶給他漱口。

不過兩日。

八王爺快馬加鞭于四更天進的京城,一通快馬直接進宮。這八王爺何許人?先帝的親哥哥,按着大楚立嫡立長的習慣,本來苻秋也不該是皇帝的兒子,更不要說現在坐在龍椅上了。

八王爺到皇帝寝宮時,天子還在床上睡着,被人猛掀了被窩,只聽一聲怒吼——

“大膽!”

“嘿,小子,說誰大膽?”

只見一張威嚴的臉,即便是笑着,也難褪去沙場風霜刮出來冷硬。

苻秋先是張大了嘴,接着往八王爺身上一挂,環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賴皮道,“八叔背我!”

“背背背,要不要舉高高啊?”

沒等苻秋答話,八王爺響亮的一巴掌就拍在了他屁股上,濃眉一豎,“都十五歲了,不是五歲。還不快起身,待會兒五更點卯,看你今日又想不上床。”

苻秋咧着嘴傻笑。

“這不是有八叔嗎?”

“八叔不是回來替你上朝的。”八王爺苻容當年不受皇位,實是因為他心在朝堂,不喜歡宮廷憋悶,愛的就是個縱馬萬裏的爽快,“這回來是問你要銀子的。”

苻秋愣了愣。

“沒問題,上朝時候朕去問問戶部尚書,有錢!”

苻容捏了捏他圓溜溜的臉蛋,“有錢就好,拿不出銀子八叔就只有把你的後宮拆一部分拿去換錢。入冬之前,錢糧都要到位,不然這一仗,不好打。”

大楚在對南邊的南楚開戰,說是南楚,乃是前年雪災時候揭竿而起的一支義軍,占了南邊五個州,漸漸竟然坐大了。先帝生前大楚大肆征戰拓展疆土,駕崩後消停了兩年,現在才騰出手來把南楚料理了。

苻秋也是想過的,直接在朝堂上問怕有不便,散朝後單獨把戶部尚書留下來一問。

可好,戶部尚書哭喪着個臉——

“別說十萬兩,就是五萬兩,也得七拼八湊。明年皇上大婚,太後要修行宮,這都是錢……”

苻秋倒是沒想到,國庫會沒錢。畢竟自從雪災之後,這兩年也算風調雨順,各地平安無事,賦稅也都按時入庫。

只現在錢不夠,不知道怎麽向八叔交代。

正犯着愁,只得老老實實躲在寝宮裏,心裏忐忑地縮在被窩裏。心說,最好八叔能遲點來找他,實在不行幹脆下道旨讓八叔去戍邊得了。

這時候一個幹瘦的男人影子在門口晃來晃去。

見他拿起個花瓶,擦得可帶勁。

苻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翻身下地,朝着太監走去。

大楚的太監穿一身青色太監服,襯着東子還是一副幹瘦的樣子,皮膚蒼白的,咳兩聲就喘。

苻秋站住了腳,蹙眉道,“又病了?”

東子茫然看他一眼,手忙腳亂放好花瓶,跪在地上回話,“奴才沒事,一點風寒。”

“朕是想說,有病就別出來當值,待會兒病氣過給朕,別說你一個,你們那一個院子的奴才都得掉腦袋。”

東子白着張臉,嘴唇木讷地閉攏,不說話了。

“下去吧下去吧,看着你就心煩。”

前腳東子出門,後腳皇帝更心煩了,就在這時候,天大的煩心事都比不上要債的八王爺。

一個中年男子聲音從門口傳來——

“皇上上完朝,想必銀子已經有了吧?”

苻秋心裏一哆嗦,把腦袋埋進被子裏。

沒片刻就像拔蘿蔔似的被八王爺從被子裏倒着提了出來。

八王爺難得慈眉善目,“錢呢?”

“……沒有。”苻秋想哭了。

“那仗還打不打了?要不要八叔打臉給全京城人看啊?”出城之前八王爺立了軍令狀,此戰只能勝不能敗。

“打!八叔您先回去,半個月後,朕一定把十萬雪花銀送到前線去!”苻秋一咬牙。

八王爺眯了眯眼,“反正八叔沒事,在京城守着你,半個月後再去前線不遲。”

苻秋在肚子裏默默數起了他靴子裏的五兩私房錢。

誰他娘說皇帝富有四海?他只有五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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