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買人
青州離前線二百餘裏,到青州的第二日,宅子打點好了。是間三進的大院,一百五十兩銀買下的。苻秋沒見過地契,東子讓他收着時他心裏感覺挺奇怪的,雖說皇帝是富有四海,但四海是個沒有地契的玩意兒。
地契拿在手裏,苻秋才真真切切有種這宅子是自己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他苻秋的,心裏難免懷着些熱切,東子鋪床,他在旁看得摩拳擦掌想自己上。
偏偏東子不讓他動手。
袁錦譽的扇子上寫了個“靜”原是有說頭的,這人大抵前二十年寒窗苦讀,流放路上也是一路以聖賢書為伴,甫一被放回來,心煩氣躁,一天到晚都有說不完的話。
“咱們就在青州住下嗎?什麽時候去邊城聯絡八王爺的軍隊?要不然我去,但我武功不太行,東子你得同我一塊兒去。皇上自己一個人能成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慣了,留在家裏也算鍛煉鍛煉,不過沒人同皇上說話了,不知得悶成什麽樣,不如這樣,東子你一個人騎馬去,二百裏路快馬加鞭也就是兩天,哥哥會幫你照顧好你的人和你的貓……”
苻秋忍無可忍地把個冷饅頭塞進袁錦譽嘴裏。
袁錦譽一臉無辜地站在門邊上,邊嚼饅頭,邊借着大亮的天光打量苻秋。
少年郎的樣,生得唇紅齒白,嬌生慣養出來的貴氣,現不趕路了,擦幹淨了臉,白玉生生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東子直起身回轉頭來,正對上袁錦譽的若有所思。
“先住下。”東子言簡意赅。
苻秋點頭,“收編軍隊的事不着急。”他心裏自有一番盤算。他十叔當年最不得皇祖父歡心,用先人的話說“空有蠻力,滿腹草包”。
苻秋也覺自己年紀輕,逃了出來先觀形勢,并不急着作為。他如今連虎落平陽都說不上,從前他的江山就是一筆爛賬,宋太後捏着各大士族,八王爺捏着最強的一支軍隊,八王爺死了,要回去就難了。
苻秋心裏稍有點沮喪,但少年人的沮喪總來得快去得也快,吃過中飯就忘得一幹二淨。東子給他洗了腳,把黃貓趕到院子裏去,也給它搭了個窩,拿根繩把貓拴着。起先那貓并不進窩,後來鼻子抽一抽的,覺出窩裏柔軟暖和,便也妥協了。
袁錦譽端個板凳在院子裏曬太陽,東子從屋裏走下來。
“二哥。”
袁錦譽坐起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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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東子在不遠的臺階上蹲着,袁錦譽也從板凳上下來,與他面對面地蹲着。
“這些年,你受苦了。”袁錦譽喉頭發苦。
原是三兄弟裏最受寵的幺兒,流放前東子也是白玉生生個富家子,他十二歲那年,父親帶着去見宋皇後,皇後還親辭了個玉佛給他,說是等太子發蒙時,請袁大學士去給太子做師傅,讓袁歆沛去給太子做伴讀。
結果伴是伴了,卻是以閹人的身份。
現眼前的東子,再沒進宮前那股渾然天成的天真與純粹。
“該滿二十四了。”袁錦譽摸了摸東子的眉。
“嗯。”東子低着眉眼。
“進京前爹給大哥娶了媳婦兒,我走前大嫂已有兩月身孕。”
東子的欣喜不動聲色,眼底一擦亮,袁錦譽看了出來。
“你喜歡孩子?”袁錦譽問。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孩子像是一種希望。那刻裏東子腦海裏掠過當年那間冷得讓人發抖的屋子裏,窗臺上那雙黑溜溜的眼。
袁錦譽以為他難受了,握住他的手,聲音發澀,“到時候讓大哥過繼一個給你。”
東子一動不動地看向他二哥的眼睛,抿着唇,喉嚨裏有點發幹。
“有件事。”
“嗯?”
“我沒淨身。”
風拂過檐下挂着的竹牌,東子神色平靜地望着難掩驚愕的袁錦譽。
“我也不娶媳婦。”
袁錦譽對東子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多歲,東子入宮的那年該滿十四,若不是袁家落難,長成了也該是京城裏閨秀們魂牽夢萦的人物。
“你要守着小皇帝過一輩子?”袁錦譽問。
東子沒答話,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袍,他瘦得很,衣袍挂在他身上,被風将袍袖鼓脹。他靜靜的,恍如是一棵樹,一塊石碑,一口大鐘,巋然不動。
☆☆☆
總算有自己的家了。
苻秋這一覺睡得很香,連個夢都沒做,醒來時院子裏已飄出焖飯的香味。東子在廚房門口蹲着,削土豆。土豆煮爛了以紗布蒙着捏成泥,搓成圓子落油鍋炸至金黃,兩條魚,清蒸與紅燒,四季豆用芽菜炒到皮焦。幹筍煮了個湯,湯面上飄着綠幽幽的蔥。
“這院子太大了,咱們三個人住着有點空。”吃飯的時候袁錦譽說。
苻秋也琢磨着要買幾個人,便道,“買幾個丫鬟婆子,小厮什麽的,光花草就得撥兩個人照料。”
東子聽着,點頭。
“明天一早就去挑人。”袁錦譽笑說,“這麽多年光伺候人,也該找幾個來伺候你。”
這話是朝着東子說的,苻秋心裏有點不痛快了。但總不能當着東子的親哥說,喂,你家老小就是給我當奴才的。
別說原本買宅子的錢,便是現在的那點小金庫,全是袁家兄弟出的。
苻秋也留意到了,袁錦譽沒回叫他皇上,都帶着三分打趣,顯然不相信苻秋還能再回到京城裏。
他還許諾東子要讓他當大總管。
總管又怎麽,還不是個下人。
這麽一想,苻秋的臉漲得通紅。
東子把兩條魚肚子上的肉剔出來放在苻秋碗裏。
袁錦譽看見了就“啧啧”想說什麽,被東子看了眼,讪讪低頭扒飯。
一頓飯吃過,東子将三間院子裏的燈籠都點了起來,宅子一大,人太少便壓不住,顯得陰氣森森。袁錦譽坐在廊子底下給苻秋講流放路上的事。
“那兩年饑荒,西北更是沒得吃。窮人家的孩子都賣了出去,二十兩銀子一個。”
苻秋好奇地瞪眼,“不是窮嗎?還養得起孩子?”
袁錦譽“啪”一聲打開扇子,狡黠的眼從扇子後面露出,“買不到糧食,只能買點人肉。”
“人肉……”苻秋愣了住。
“騙你的。”東子搭着個矮板凳,将燈籠挂上,白光一時将陰暗的院子照亮起來。
“西北真有那麽窮嗎?”苻秋問。
“流放之地,田地荒蕪,那裏的土地本就不适合栽種。犯人一波一波拉過去,白天勞作,卻總也交不出糧,自己吃都不夠。”
苻秋想了想,“朕記得西北是免賦的。”
“免賦都不夠,那地方的百姓,每年就等着朝廷放糧才能保命。”袁錦譽嘆了口氣,“住在那兒的多是流放官員的親眷,那些人本就對農業不太精通,又多是富貴之家出來的,哪兒懂得種地。”
“那你吃過人肉嗎?”苻秋問。
袁錦譽嘴角一扯,嘿嘿兩聲,“皇上猜小的吃過沒?”
苻秋抱着毛茸茸的黃貓,想了想,“袁大學士現是十叔的功臣,想必在西北那些年,過得不算太差。”
袁錦譽微眯起眼。
“皇上聰明。”
所以說袁家被流放也不能全是冤枉的,只是東子進宮當太監這事有點冤枉,苻秋擡眼。
東子正在挂第十二只燈籠。
此時院裏已亮如白晝。
“不用挂那麽多。”苻秋招呼東子下來。
東子跳下凳子,就着袖子一擦,便在苻秋身邊坐着了,伸手來抱黃貓。
“你想回家不想?”話剛出口,苻秋目光閃爍,想從東子臉上找出點情緒來。東子卻仍是沒什麽表情,半晌才緩緩道,“小時的事都不太記得了。”
“爹還是很挂念你的。”袁錦譽插口道。
東子悶着頭,聲音從陰影裏傳出。
“欠老頭子的,我早已還清。”
袁錦譽一聽便知道怎麽回事。那時候宋皇後要袁歆沛進宮當太監,以此換得袁家流放的結局,比起滿門抄斬,已是再好不過。
“不回去便不回去罷,我也不想回去。”袁錦譽慵懶地搖扇子,靠在椅上,擡頭望着一盞盞燈籠,猶如許多輪月亮。
夜深時分,東子給苻秋鋪好床,苻秋便坐在一邊,轉動着眼珠看他鋪床。
這樣的人,若是誰的夫君,那女人該是好福氣。話不多,成天裏顧着幹活,在外忙活錢悉數交回家。回了家裏又操持家務,做菜好吃,也肯伺候人。
東子不說話的時候,苻秋常常想,不知道這個人心底裏到底在想什麽。
“好了,将就着睡。明兒買幾個丫頭回來伺候,細心些。”東子說話有點磕絆,他少有說這麽長話的時候。
從前在宮裏,苻秋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看着你就煩”。
這時候東子只要回一句,“是”。
苻秋想起這些,愧疚使他紅着臉,将東子的手拉着,嗫嚅道,“一塊兒睡罷。”
東子沉默地扒開他的手。
“不好和皇上一起睡。”
“路上不都一起睡的嗎?”苻秋的手又抓了上去。
“那不一樣。”路上是窮,只得一間房。
“現在有錢啦,你便不聽我的話了。”
“……”
東子沒法再說什麽了,從隔壁屋裏抱過來兩床厚棉被,鋪在地上。
苻秋一看,也沒法再說什麽了。睡到半夜的時候,起來尿尿,回到房間裏,苻秋低頭看熟睡中的東子,想了想,掀開他的被,幹脆和東子一塊兒在地上睡了。
地板睡着又冷又硬。
苻秋拱來拱去直是睡不着。
東子被他鬧得早醒了,嘆口氣,把苻秋抱到床上去。
苻秋鼓着一雙眼,黑暗裏一動不動看着東子。
東子拿他沒法,只得也到床上睡了。苻秋便自然而然拱到他懷裏,頭抵着東子的頸窩,熱氣令他輕輕抽了口氣,手臂橫過東子胸前。
“以後別叫我皇上。”
東子沒說話。
“容易暴露身份,等回宮再叫。”
“嗯。”
“明天去買人,丫鬟就不要了,要幾個婆子,挑十來個小厮。”苻秋有自己的打算,要是買丫鬟,免不得院子裏叽叽喳喳的,從前宮裏頭聽宮女們閑話也不算少。
“老實敦厚的就成,別的可以慢慢教。”
“好。”
“你抱着我。”
“……”東子沒動。
“剛才下床來着,冷。”苻秋縮了縮身子。
察覺到東子的手臂将他朝懷裏攬,苻秋很喜歡這種親昵,畢竟才十五歲,在宮裏時候他就愛玩鬧的,出宮來只有東子一個,便彌足珍貴。
“睡吧。”
苻秋輕道,沒一會兒便入睡,早上起來東子已經出去了。
日上三竿,袁錦譽在廊下坐着看書,見他出來,擡了擡眼皮,“東子出去買人了,估摸着沒一會兒就回來,吃的在鍋上,皇上自己動動手。”
苻秋原也沒指着袁錦譽伺候他,趿着鞋朝廚房去。鍋上兩個白胖胖的饅頭,魚片粥,炒雞蛋。苻秋對付着吃了,日頭快近午了,他慢吞吞走到袁錦譽跟前,低頭朝他道,“喂。”
“嗯?”袁錦譽懶洋洋地翻過一頁書。
“別叫朕……別叫我皇上了,我叫苻秋。”
袁錦譽笑道,“好,苻秋。也別叫我喂了,叫我袁錦譽或是二哥也行。”
苻秋有哥哥還是很小時候的事了,叫了聲二哥,便朝前院裏去。
袁錦譽也不管他,擺着副上弟弟這兒養老來了的樣,讀讀閑書。
差不多正午,院子外頭呼啦啦來了群人,苻秋站起來,像個等丈夫回家的小媳婦兒似的,朝東子揮手。
東子轉頭去朝兩個婆子,十二個小厮,并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中年男人,還有個老頭說話。
于是一群人見了苻秋便規規矩矩叫“公子”。
苻秋擺擺手,只朝東子說話,“中午吃什麽?”
他也不是沒見過人多,這會兒卻有點緊張,畢竟這十多個人都算是他的“子民”,只見個個是粗布衣衫,有兩個看着才十二三的小厮,半截手臂露在外面,褲子也扯得褴褛,唯獨眼睛看着很靈泛。
苻秋回過神,覺得這麽一見面就問吃的有點不好意思,解釋道,“一下多了這麽多人,家裏飯菜夠不夠吃……”
“有米有菜,這是李媽,會燒飯。”
看着很樸實的一個婆子走上前來,朝着苻秋彎腰。
“那都進來吧。先把午飯吃了。”苻秋把人讓進去,才看見三五個小厮各自捧着米面肉菜。
“別亂走,順着這條道一直走,第二個院子。”東子在後面高聲道。
苻秋難掩興奮地湊上去,“都買了?”
“嗯。待會兒把賣身契給你。”
“都是我的人了?”
“都是。”東子笑了。
苻秋緊張得直搓手,連連點頭,“人多真好。”
剛買進來的十多個人,低聲說着話,苻秋站在臺階上,覺得這空蕩蕩一個大院子算是有了人氣兒。回轉頭東子難得笑看着他,他便去牽東子的衣袖,心裏美滋滋的,大搖大擺地朝內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