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襲

五更天,月亮尚未從西方落下。

苻秋打着赤膊,在院子裏練劍,已經是夏天了,天氣很熱。

廊子底下一間房裏走出個人來,正是東子,他沉默的眼孔裏明顯有點詫異。但也沒問什麽。

就是沒問才讓人生氣。

苻秋手裏漂亮地挽了個劍花,劍尖直截了當地沖着東子而去。

東子側身閃過,舉起手裏的銅盆,苻秋手起劍落,銅盆上留下一道不算深刻的劃痕。當啷一聲響,苻秋胸前起伏不定,喘了兩口氣,才怒瞪了東子一眼,“不會躲啊!”

東子看着他,手溫柔地覆蓋上苻秋的手背。

苻秋輕輕出了口氣,把眼睛撇開。

最不耐煩東子一臉的無波無瀾,又不是死人。昨晚上苻秋沒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他在這太監眼裏就是如此的饑渴又禽獸?他們是在逃命不是在踏春,他還記得給他買兩個漂亮丫頭塞進房裏。

這種無微不至實在太讓人生氣了!

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東子握着苻秋的手,反手熟練翻出兩個劍花,苻秋的注意力才被帶到招式上。

“宮中武師舍不得皇上吃苦,教的招式多華而不實,好看但沒有實戰能力。行走在外,武功是用來自保,若遇上江湖人,出招狠辣,花拳繡腿就不夠看了。”

苻秋被東子帶着,身不由己地出招收劍。

他打小覺得刀劍都跟他有仇,小時候學武沒少吃苦,不是被劍砸了就是被刀柄撞了,唯一射箭還行。

“要是你有興致,等我回來,每天早上陪你練一個時辰。”東子離開苻秋身後,雙手恭敬地将劍舉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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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秋哼了聲。

“要去哪兒?”

“昨日不是說好的?”

苻秋想了想,嘴一撇,“我也要去。”

“……”東子把銅盆收好,坐在廊下穿鞋子。

苻秋站在他跟前,彎腰朝着他的臉大聲說,“我!也!要!去!”

東子揉了揉耳朵,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苻秋被看得心裏發毛,看不起他是吧?他功夫不好,沒錯。可他還有機智的頭腦和出色的箭術。

苻秋在心裏一陣咕哝,朝東子攤了攤手,“宅子裏有弓箭嗎?”

東子進屋,沒一會兒捏着弓箭出來了。

苻秋拿在手上掂了掂,嘴角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擡臂開弓。

箭如流星,飛掠入空中,沒一會兒,兩只麻雀掉了下來,正落在院子裏,被串在同一枝箭上。

東子無話可說了,便站着,伸手想摸苻秋的頭。

苻秋把頭一偏,“我不是小孩子了。”

東子沉默着進屋去收拾東西,出來後又去苻秋的屋裏替他收拾東西,苻秋就站在門口看,一雙靈泛的眼睛骨碌碌轉,不自覺放軟了語氣,“這路上我都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誰讓我的命這麽貴重,不會随随便便送命的。”

東子這才轉過頭,低着眼睛看他。

苻秋只覺得東子每回不動聲色看他時,就像一頭溫順的老馬,濕潤着又大又亮的眼珠,但不會說話。

“再說不是還有你嗎?”苻秋踮起腳,伸手摸了摸東子的頭。

東子終于笑了,雖然短暫,但苻秋知道他這才算是答應了,心裏也高興。

東子伺候着苻秋穿衣洗漱,一時間苻秋生出種恍惚,臉上有那麽幾秒的閃神,等穿戴整齊了,挂上弓箭簍子,他站在穿衣鏡前轉了個圈,俨然是要去春狩的小少爺。而東子就像個保護神似的端立在他身後,苻秋嘴角一抹得意,“醒啦,昨兒的新衣裳呢,不換上?”

“收拾帶上了,等拜見八王爺時再穿。”

苻秋點點頭,理了理衣服的袖口,将領子放松些,才聳聳肩膀活動活動手腳,還随機紮了個馬步。

實在覺得今日的自己倍兒有精神。

“給我帶衣裳了沒?”

“嗯。”

“你的玉佛兒帶了沒?”

“貼身收着。”

東子當年沒進宮的時候,第一回奉命入宮,宋太後對袁家很是寵信,也很喜歡這個小孩,便随手打賞了一件玉佛。雖算不得多貴重,但在天下間也是獨一份的,讓他帶着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可以自證身份。

苻秋很滿意自己的安排,出了門自然要騎馬的。

東子蹲身跪在馬前。

苻秋瞟了眼,自己拽住馬缰,踏着镫子爬了上去,在馬背上坐穩後,才朝地上還蹲着的東子說,“看,我自己也能行。”

東子眼睛裏蘊藏着溫順的笑意,也爬上馬。

從青州到滄州,走官道,往返一日半将近兩日。但帶着苻秋,東子不得不放慢馬速,走走停停,一日三餐照吃,放馬吃草。

一早出的門,傍晚時候已進了滄州城,滄州城裏下雨,馬蹄帶起一路的水珠。

苻秋下馬時,別扭地擺弄着自己的袍子,下擺上全是泥水,心裏不住慶幸還帶了另兩件衣裳。

找了間客棧投宿,東子把包袱放下,将苻秋身上的弓箭簍子摘下來放在桌上。

然後苻秋就見東子在脫衣服。

只見他解去外袍,把還溫熱的裏面兩件貼身穿着的衣服脫下來,再把苻秋的外衣脫了,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他。

溫熱的衣物上有股暖烘烘的味道,苻秋覺得像馬草……

“小二,打兩桶熱水上來。”樓道裏傳來東子的聲音。

苻秋光着兩條腿走進浴桶裏,頭發被打散鋪在水裏,他半身在水面之上,東子接過他脫下來的衣服,都是潮的。

幹絲瓜瓤擦着苻秋的背,熱水令他皮膚上炸開一層寒粒。

“冷不冷?”東子問。

“燙了。”苻秋的皮膚白皙而光滑,像讓人挪不開手的絲綢一般。

東子朝桶裏兌了點冷水。

“行了。”苻秋趴在桶沿上,舒服得閉起了眼。

他墨色的頭發鋪開在水面上,繞過正被擦拭的後背,若隐若現的腰線,仿佛是漆黑的潭底乍現的一尾銀魚。

東子的手掌輕按着他的腰,替他洗澡的時候順便捏了捏容易酸痛的地方,一個澡洗得苻秋直有種說不出的舒服。連起身都是被東子拿大毯子抱出來的,他已有點昏昏欲睡,疲憊的眼皮耷拉着,靠在東子懷裏不想撒手。

東子替他整理好被子,出了門。

到夜半時候,窗外雨聲越來越響,床上的苻秋迷迷糊糊睜開眼。

“東子?”

無人應聲。

“東子!”苻秋猛坐起身,推開窗戶,冷風拍面,他霎時就醒了。

睡前東子出去的,到現在還沒回,苻秋心裏湧起強烈的不安。他坐在床邊,把衣服穿齊整,拉上及小腿的皮靴。腰側左邊卡着匕首,右邊挂着把長劍。是出來時東子房間裏找出來的,沒人用的鈍劍,有總比沒有好。

又把弓箭簍子挂在身上,苻秋推開門。

走廊下空無一人,他隐隐有點害怕,但還是回身關好門,從二樓一躍而下。苻秋的功夫不行,學武的時候沒人肯認真教,畢竟誰也不敢責罰這位天之驕子。

從馬廄把馬連哄帶騙地牽出來,總算沒有驚動任何人,苻秋這才松出一口氣,按着馬背跨坐上去。

結果馬頭東西南北轉了個遍,苻秋還沒決定好朝那邊跑。

滄州他才是第一回來,現在深更半夜,街面上鬼影都不帶一個。只有昏暗又陰沉的連綿雨幕。

東子也沒說去哪兒。

苻秋舉目四顧,他們住的客棧離城門很近,既然要找的人在滄州城裏,那就不會朝外走了。他拎着缰繩在街上轉了将近一刻鐘,忽一陣打鬥聲從不遠處傳來,苻秋下了馬,免得馬蹄聲驚動打鬥之人,小心地拔出匕首捏在手上。

下雨的晚上,月光也沒有,黑漆漆的暗巷裏,刀劍相接的聲音越來越響,間或傳來人聲——

“小皇帝在哪兒?”

回答問話的是一聲激越的劍響。

數十招的纏鬥之後,其中一人落了下風,弓身在地上喘息,忽一聲尖利的哨音。

東子不留情面地舉起了長刀,面無表情地揮落。

就在刀刃将要奪去黑衣人腦袋的剎那,一個男人的話聲傳來——

“放下刀。”

本陷入絕境的蒙面人,看清同伴手中捏着的那張蒼白驚懼的臉後,忍不住發出陰利的奸笑聲,“踏破鐵鞋無覓處,你要是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殺了他。他的命比我值錢多了,你掂量着辦吧。”說着他将脖子亮了出來,竟是不躲不避地湊到東子的刀下。

“東……東子……”苻秋躲在暗巷入口處,剛将箭搭在弓弦上,脖子上就一涼,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嚨,待得最初的那股窒息感散去後,他就成了人質。此時苻秋的聲音直發顫,“別管我,你跑吧。”

東子沒什麽表情地果斷丢開長刀。

高手對招,生死就在一招之間,長刀未及落地,被黑衣人接了去,順手便搭在了東子的脖子上。

“走吧,皇上。”心髒猶在狂跳的黑衣人強作鎮定,方才的一瞬間,他真以為自己要沒命了。

“老姜,這麽沒用,不如直接把這人捅了,今夜的事,你知我知。”

被喚作老姜的人臉上出現了一絲猶疑,看了東子一眼,東子的目光像長了鈎子似的,牢牢釘在苻秋臉上。

苻秋咬唇道,“你要是敢殺他,我立刻自盡。”

“嘿,誰還怕你死不成,反正也是要死的。”挾持苻秋那人的刀面在苻秋臉上冷冰冰地拍了拍。

“我敬你是個高手,不過,到此為止罷。”老姜眼內一抹狠厲,出手很快,東子無聲無息地臉朝下撲倒下去,臉浸在泥水裏。

苻秋瘋了一樣朝前跑,迎面挨了老姜一記老拳,五髒六腑在那一剎那仿佛被沖力碾碎一般劇痛,脖子後又吃了一記手刀。

苻秋失去了知覺。

“走吧兄弟,要不是你找到我,我還以為八王爺早死了。”

“王爺威震四方,是咱們大楚的戰神,那麽輕巧就死了,大楚早就不在地圖上了。”年輕些的黑衣人将苻秋扛上背,回頭朝還低頭打量已死去的東子的同伴,“怎麽?沒死透嗎?”他握着劍柄的手緊了緊。

“我老姜向來一刀斃命,從無活口。”

“知道。走吧。”

年輕人打頭走在了前面,老姜的鞋尖離開東子,搭在泥水裏了無生意的手指輕輕彈動了兩下。

東子擡起半邊污漬斑斑的臉,坐起身,一面運起輕功隐匿腳步聲,一面從懷中掏出塊帕子拭去脖子上少量的血跡。

兩個黑衣人一路都沒有交談,在地勢複雜的滄州城裏轉來轉去,幾乎要把人腦袋繞暈。

最終在一間高門大宅門口停下,看上去只是個普通富戶,且這一通巷裏全是這樣的門戶。

“王爺就住在這兒?”老姜的一條腿蹬在濕漉漉的臺階上,朝四周望了望,院牆足有十米高,牆邊一株槐樹生長茂盛,枝條參差地探入牆內。他愉悅地吹了聲口哨,将長刀扛在背上,望着苻秋熟睡的面孔,笑了笑,“真沒想到,咱們大楚的江山,居然在這麽個小娃娃手上。”他摸了把苻秋的臉,只覺滑膩得仿佛是膏脂一般,與他皴裂粗糙的手形成強烈對比,遂啐了口,“生來就享福的家夥,哪兒懂百姓疾苦喲。”

“王爺不喜歡人多話。”年輕人的聲音暗含警告,他靈活的手指在門上叩動五長三短的響聲。

沒一會兒,門從內打開,門內卻是無人。

“走吧。”

老姜托着下滑的苻秋的屁股,讓他結結實實靠在年輕人的肩背上。

他回過頭,對着阒寂無聲的夜幕,又是一聲口哨,歡快而興奮,然後将嘴角一直咬着的草根摘下來随手丢在積水的地上,便随着黑衣人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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