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暗衛
進門之後一路都沒有遇到人,老姜搓了搓又冷又濕的手,跺了跺腳,邊四處觀察邊問,“不會是人去樓空了吧,兄弟……”
“當”的一聲劇烈響動,二人兵器相接,老姜的破鞋在地面滑行出三米,才頓住身,于背光裏擡起頭,“莫不是到了這兒才想起要獨吞賞金?”
對面人毫不猶豫舉起長劍直指老姜前胸,但還隔着相當的距離,相比之下,老姜的長刀離年輕人的脖子還近一些。
“你不是我們的人。”年輕人冷冷道。
“你在逗我?”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老姜的臉上,他的臉皮像會動的枯樹皮,籠罩在昏暗中令人望之生畏。
“我給了你足夠的時間說出暗號,但你什麽都沒說。”
長刀一頓,老姜的臉皮僵了僵,随即眨了眨眼,“那又如何?你以為能快得過我嗎?”長刀朝前猛一送,黑衣人顯然早有準備,踏着右側的假山飛掠而起,長劍在苻秋的脖子上打了個轉卻沒傷到人。
然而很快,他就像一只被射中的鹞子,身體猝然從半空中重重摔下,腰被一只鐵腳幾乎踩斷地撞在山石突出之處,像只轱辘滾了下來,跌在苻秋身前。
苻秋鼓着一雙大眼,被點了穴的他完全動彈不得,直至身後扶住他的人轉到他身前來,兩手摸索着抓緊他的腰帶免得他整個人滑到地上去。
“差一點就成功了。”老姜不無遺憾地将刀歸入鞘中,啪啪幾下解開苻秋的穴道。
苻秋張大的嘴被東子冰冷的手捂住。
他慌張的眼睛直直盯着東子的眼,胸口起伏不定,身體還在發抖,沒一會兒,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東子這才試探性地松開一部分,見苻秋沒有叫出聲來,将手移開到他的肩部,扶着他。苻秋的身體還有點綿軟,東子讓他的頭可以靠着自己的肩膀。
“現在怎麽辦?”老姜吐出一口含着血氣的唾沫,用手背擦了擦,他已白跑了很多趟,此時臉上帶着無奈,“八王爺戒心太重,看樣子,這裏也不是他的藏身之所。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
雨還在持續着。
黑夜籠罩着這座五進大宅,東子看了看懷中的苻秋,苻秋的臉色很不好,一臉憋壞了的樣子,似乎很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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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扛在背上跑了這麽遠,想吐是應該的,要不你就吐吧。”老姜渾不在意地背着手,繞着假山轉圈圈。
苻秋按着自己的腹部,躬身盯着地面呆了會兒,擺擺手,“吐不出來。你是什麽人?”
老姜剛從假山背面繞出來,苻秋疑惑的目光從老姜臉上滑到東子沒什麽波瀾的雙目,“你們認識的?”
東子嗯了聲,将苻秋一條胳膊拉到自己肩膀上,臉朝着老姜,“你不能再頂着老姜的名頭回去,跟我們走吧。”
老姜無奈地攤了攤手,伸手想揉揉皇帝的腦袋,皇帝卻偏了過頭去,防備地盯着他。
“之前我說的都是無心的,要讓對方相信我是他的同夥。可惜了,說了那麽多,一句沒用的都沒有。皇上贖罪則個……”
他沖苻秋拱手道歉,随後埋下頭,再聽見一聲很輕的撕扯聲。
蒼老的面皮落在他的手上,露出一張清秀俊朗的年輕面孔,又從懷中摸出一個白色小瓷瓶,液體入喉的時候,他忍不住緊皺起眉頭難受得想掐住自己的脖子。
好在他的忍耐力向來頑強。
然後他把那張皮和瓷瓶都收入懷中,聳肩笑道,“人皮面具,變聲藥水。吓到皇上了,屬下非常抱歉。”
苻秋很确定,他沒有這樣的屬下,長這麽大,他絕對沒有見過眼前的人。
東子适時地抓住他的手,微微蹲下身,讓苻秋可以爬上他的背。
風聲呼呼地掠過苻秋耳畔,他從來不知道東子的輕功可以這麽好,身輕如燕,飛檐走壁,他兩只手環着東子的脖子,鼻尖潮濕的發散發着泥土的腥臭,但他覺得很踏實,他趴在東子的背上,好像兩個人的心跳聲交疊了起來。
這是一個注定無眠的夜晚。
熊沐跪在苻秋身前,亮出了自己左肩偏下位上的一枚印記,是黑青色的麒麟紋。
苻秋記得這個,他只見過一次,還是在小的時候,偷偷溜進了皇宮裏的地宮。那時候他熱衷于探索皇宮裏的各種房間,皇宮實在太大了,但既然早晚是他的房子,他必須知道每一間屋子都是用來做什麽的。
當時的小太子的好奇心,讓宋皇後十分擔心。
她還不希望在他年紀太小的時候,讓他接觸到皇家的手段。
但他還是發現了,比如給太監淨身的秦三,他登基以後,秦三被人溺斃在宮外的一片湖中,最後以無頭案落幕。
“你是暗衛。”回到了客棧,東子也在房間裏,苻秋雖然疲憊,但堅持要先問話。
“嘿,皇上知道啊!”熊沐激動地朝旁看了眼東子,東子沒什麽反應,給苻秋倒了杯熱茶,讓他暖手。
“小時候見過,但是朕不知道暗衛還存在,也不知道怎麽叫他們出來。”苻秋臉上浮現起無奈,他側頭,顯得有點疑惑,“我剛登基的時候……有天晚上,在禦花園裏試着叫過。”
東子顯然也記得,笑了笑。
“別笑!”苻秋瞪了他一眼。
“皇上是怎麽叫的?”熊沐有點好奇。
苻秋不想說的,但都說到這份上了……
他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就朝着禦花園裏的花花草草喊,朕讓人把禦花園裏的人都清幹淨了。既然起暗衛這麽個名字,難道不應該是如影随形的嗎?所以朕覺得,在沒人的地方,叫一叫,也許會出來……”
熊沐的神色古怪,忍住了沒笑。
“皇上叫的啥?暗衛?”
苻秋撇撇嘴,“沒有,朕就叫了幾聲……出來……給朕出來……朕知道你們在那兒……不出來罰俸三年什麽的。”
熊沐有點跪不住了。
“你起來坐着吧,朕現在也不是皇上了。”苻秋有點沮喪。
東子看他喝了兩口茶不太想喝了的樣子,把苻秋的兩只手拉出來,手掌裏有血口,難怪苻秋一直擰眉。
熊沐體貼地拿出了傷藥來。
“你不錯,什麽藥都有。”苻秋笑道,手心傷口撒藥時候的刺痛讓他眉毛擰得更緊了,但他沒有抱怨什麽,只是随口問,“人皮面具是真的嗎?”
熊沐從懷中掏出灰黃的面具來,那面具軟噠噠地趴在他手上。
“是。”
“用人皮做的?”
“對。”
熊沐收起笑意,峻容道,“是用老姜的臉皮做的,不能露出破綻來,用人皮做的面具本身就比別的材料更不易讓人瞧出問題,而直接使用人臉部的皮膚,則天衣無縫。”
苻秋心底裏打了個哆嗦,伸手去拿那面具,再還給熊沐時,覺得手指上似乎殘存着一種奇怪的觸感,他在衣服上使勁擦了擦手。
“這樣的面具還有多少?”苻秋問。
“據屬下所知,應該只有這一張。”熊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畢竟易容高手也是世間難得。”說這話時候的熊沐有幾分得意。
既然熊沐是暗衛,苻秋扭過臉去,東子正背對着他鋪床,他還年輕,卻顯得有一點佝偻。
“東子,你過來。”
東子直起身,坐到苻秋身邊。
苻秋認真地看着他,“你也是暗衛嗎?”
東子沒做聲。
熊沐轉着手上的人皮面具,站起身去找水喝,還在一間屋裏,聽見東子的聲音遲疑地響起來,“是。”
熊沐眉毛一揚,咕嚕一聲吞下口茶去。
“那像你這樣的……這樣……”苻秋有點說不出太監兩個字來,焦急地咬着嘴唇。
“沒有了,只有我一人淨了身。”東子神色如常。
熊沐淡淡望着窗外,目中有一些難以察覺的蒼涼。
“先帝對今日發生的一切都有所察覺,所以布下了這一局棋。我們都只是你的棋子,會全力助你,但你是皇上,是決策者,真正面對敵人的,只有你。”東子第一次說這麽長的話。
苻秋有點恍惚。
他對先帝的記憶有點模糊,他爹是個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帝王,他還記得大皇兄後來癫狂時,一邊仰脖子喝酒,懷裏摸着他最寵愛的王妃,王妃的屍身冰涼,他摸到她心口的刀,是他親手送進去的。
他的手通紅,酒壺上也印上了血手印。
“我們都算不得他的兒子,他眼裏只有江山穩固,就算有一天他死了,大楚的江山也會捏在一個死人的白骨手裏。”
窗口灌入的冷風讓苻秋打了個顫。
熊沐關上窗戶。
“還有多少人?”苻秋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不知道。”熊沐雙臂彎曲背靠窗臺,他盯着手上的人皮,“屬下和東子也剛接上頭,他來滄州找的我。”
苻秋的眼神掠向東子。
“我知道的有六個,但都在不同的地方。滄州只有熊沐。先帝去世時,有二十人。”
一陣沉默。
沉默裏苻秋清楚知道,這二十個人現在只有六個,要麽是失去了聯系,要麽是死了。苻秋輕輕嘆出口氣,十指交叉,他稚嫩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濃重的陰霾。
東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睡覺,天一亮先回青州,路上還要小心,不能露了痕跡。”他望向熊沐,“到青州城外你先和我們分道揚镳,去找一家秋蘊樓,跑堂會嗎?”
熊沐笑了笑,“有不會跑堂的暗衛?”
暗衛需要無聲無息隐匿在各種場合,這聲問算白問的。
“嗯。”東子看了他一眼。
沒等他說話,熊沐主動走到門邊,打開門,倚在門上問,“我的房間在哪兒?”
“右邊,隔壁。”
門關上了。
東子照舊給苻秋打水洗臉洗腳,這麽夜半更深只有他們一間屋子亮着燈已經很引人注目。熊沐一出去,他便吹熄了燈,沉默着替苻秋擦手擦腳。
黑暗裏,苻秋窸窸窣窣脫了濕衣鑽進棉被裏。他有心事,望着床帳子,聽見東子出去以後又回來了。
不等他開口,東子主動爬上床。
雨太大了,他們倆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傍晚時已經換過了,此時都沒有穿衣服,裹在被子裏,苻秋縮着冰冷的手腳,翻身對着東子。
兩個人僵持了會兒,東子伸手拉了拉苻秋,苻秋才順着他将手貼在東子腰上。人的腰和大腿無論在什麽樣的情形下都不會冷透,除非是死了。
“如果不是被我發現了,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東子沒出聲。
“你身上的麒麟呢?”
苻秋的手被拉到了東子腿上,他的手掌貼着東子發熱的皮膚。
“是這裏?”
東子嗯了聲。
“這印子是怎麽弄上去的?”苻秋細細摸着他的皮膚,那裏很光滑,根本摸不出會有個印記。
“刺青。”
“會掉色嗎?”
“不會。”
“疼嗎?”
“不疼。”東子把苻秋的手拿上來按在自己腰側,讓他暖着。
“刺的時候疼嗎?”苻秋的眼睛在黑暗裏靜靜注視着他。
東子想了會兒,點了點頭,随即又搖頭,“不太記得了。”
苻秋摸了摸他的臉,像對待自己最忠實的坐騎一樣,摸他的耳朵和臉頰,眼睛、鼻子、嘴唇。
“東子。”
“嗯。”
“東子。”
“……”
苻秋在他頸側蹭了蹭自己發亮的臉,東子感覺到脖子上一片潮濕,補充道,“真的不疼。”
“嗯。”苻秋閉上了眼,環着他的腰,貼緊他的身體取暖,“你叫袁什麽?”
東子很沉默了會兒,才沉聲道,“袁歆沛。”
“會寫嗎?”
“沒寫過。”太監不需要寫字,只要會伺候人就行。但東子沒有說出來,只是摸了摸苻秋的頭發。
“我教你!”苻秋在他懷裏動了動,就在他心口上一筆一劃認真寫了起來。漸漸的那手無力起來,東子将按在他睡穴上的手移開,輕環抱着他,讓他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