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災(4)

天終于放晴。

兩天兩夜的搶修,這片山區的輸電線路終于修的差不多。臨走的時候衣角被拉住,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天晚上唱山歌《郎上坡,姐上坡》的小姑娘。她緊緊抓着我的作訓服,擡頭略顯羞澀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滿是不舍。

隊友們都在寨門前等着了。我狠狠心,擡腳向前走一步。結果她也跟着走一步,手緊攥着我的衣服不放。不知道她為何單單只拉住我。

擡頭想要想隊友們求助,結果換來他們不懷好意的哄笑“之聲,你就留在這裏吧,人家小姑娘歡喜着你呢,哈哈哈哈……”這群小子沒一個好東西!我又看看沈洋,毫不例外的,他也是這樣。

雖然我冷情淡漠,但對上這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對上這樣一副惹人憐惜的表情,實在狠不下心。無奈,只好蹲下身,捧出懷裏睡得安穩的小鳥兒,不舍地看了一眼,小心放到她手裏。

她似乎有些驚詫,不解地看着我。

“這個,小鳥兒送給你了,好好養着。”我只好解釋。

她費力聽完,露出欣喜的笑容,然後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叫古銀蘭,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呃,這個要回答麽?好吧,實在不忍心拒絕。“秦之聲。”我怕她聽不懂,又特意找來小石頭在地上刻畫出“秦之聲”三個字。

“嗯,哥哥,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你在這等一會兒!”她抱着小鳥兒轉身飛快地跑回家,不一會兒懷抱着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跑過來。“給!”她将懷裏的東西遞給我,是個小巧精致的蘆笙。“這是我親手做的喔,我阿爸叫教我做的。”她自豪的說道,“哥哥,你想我的時候就拿這個吹,一定要常常想我噢!”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想得到肯定的答複。

“嗯。會經常想你的。”

“那好,等我長大了,我就去找你!”她對着我的臉頰飛快地吧唧了一口,然後一陣風似的跑開了。

呃,我這是,,被強吻了嗎?腦子當機了,聽不見戰友聲聲的大笑。

直到連長再次呼喚,我才回過神來,臉色緋紅地跟着下山。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往寨子裏望了一眼,結果一下子就看到古銀蘭躲在吊腳樓的柱子後遠遠地看着我。我趕忙縮回頭,不太自然地掩面假咳了兩聲。旁邊孟向北盯着我露出一臉邪惡的笑,看得我直惡心。再不敢回頭,徑直一路下山,漸行漸遠……

或許是風雪最大的時候已經過去,或許是被樸實堅強的苗家人感染,下山的路意外地十分順利。不過多時,我們就站在了山腳的公路上。

公路上圍了許多人。

他們靜靜地站成兩行,看向公路的一頭,留出中間的道路。

路的那一頭有一些黑點,隔得太遠,看不太清。

近了,近了。橙色的衣服出現在我們眼前,是消防官兵。為首的四個人擡着兩個擔架,神情嚴肅而悲傷。後面跟着一大群人,有些頭上簡單包裹着紗布,有的用身上撕下來的布條吊着手臂,有些走路一瘸一拐,臉上都是一樣的表情。擔架已經用白布蓋上,不用說,我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但是我不太明白。天上烏雲一點點隐去,微弱的陽光從雲層中透出來。你看,最艱難的日子都已過去,為何又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真的不明白。

沈洋碰了碰我的手臂,以眼神詢問我這是怎麽回事。這種時候,他也顧不得我們還處在尴尬之際了。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只能靜靜地站着,對着擔架默默地行着注目禮。

越來越近,人群已離我們僅十幾步遠。

營長韓高不知什麽時候到了這裏,他一言不發,站在我們右邊,就那麽看着擡着擔架的隊伍離我們越來越近。直到他們走到我們的右前方,他才驀地開口,發出一道命令:“敬禮!”。

我們“唰”的一下擡起右手,放在太陽穴邊,注視着隊伍從我們面前走過。竟沒想到指導員也在隊伍裏。他走在中間,一臉的心痛與惋惜。手裏拿着的應該是那兩個人的東西,破破爛爛的軍用雨衣,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刮爛的。後面有幾人拿着沾了血跡登山繩、電線架設工具,和被壓的變形了的鋼盔。白布單緊緊蓋着屍體,看不到面容,但兩雙套着解放鞋的腳露在外面,更真實地證明這是倆個戰友。那白布單上沾染了大灘血,鮮紅的顏色觸目驚心。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太陽穴跳了一跳。

待到他們走遠,營長才和我們說明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這一隊消防官兵是在另一片山區和電力維修隊一起搶修輸電線路的時候發生意外的。為了确保關系國計民生的電力輸送,必須盡快除冰。他們倆跟随搶險隊爬到險峻的山頂,登上鐵塔去除冰。鐵塔承受不住覆冰和絞線的拉扯,終于不堪重負轟然坍塌。他們剛好處在接近鐵塔最頂端的地方,幾十米的高度,沒有被摔成肉醬已是萬幸。其他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摔傷或砸傷,但沒有他們那麽嚴重,慘重到失去生命。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本以為自己早已看透生死,才知道這只是一個笑話。求不得,又放不下。當死亡的氣息在耳邊回蕩,才會明白,生本痛苦,死亦依然。注定讓一生改變的,只在百年後,那一朵花開的時間。

并不是沒見過死人,也并不是有暈血症什麽的。只是生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來自死神的呼喚。這是和我一樣的同胞。我忽然莫名地恐慌,我竟感覺到害怕!那白布下模糊的、血色斑斓的屍體讓我的心不可遏制地一陣陣抽動。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會不會也變成這樣,變成一具不會再開口說話的屍體。不不不!我無法想像!那種感覺太痛苦,痛苦到只是想想便會不由自主地害怕。我已經受夠了孤獨的滋味,我不想再體驗失去生命的刺激。人最寶貴的莫過于生命,若是連僅有的生命都不複存在,那這世上還有什麽,還有什麽值得期待?不,什麽都沒有!

身體控制不住地開始顫抖,潛意識裏的恐懼已經讓身體做出了反應。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靈魂已然随着那擔架而去,空剩一副軀殼,無聲無息地,證明着我的存在。

“嘿,阿聲,你怎麽了?!”離得最近的沈洋發現了我的異樣,使勁搖晃着我的軀體。可我還沉浸在自己可怕的遐想裏,聽不見他的呼喊,感受不到他的動作。“阿聲!阿聲!”“啪!”他忽的給了我一巴掌,我蒼白的臉上瞬間顯現出清晰的手印。他用一巴掌将我打醒了。思緒飄得老遠,可身體還是活的。神經末梢接觸到來自外界的侵襲,迅速做出反應,将信息傳達給了大腦神經元,于是我感到疼痛。“唔……”我說不出任何話,腦海中臆想出來的畫面重新将我的意識占據。有時候擁有記憶是件痛苦的事,為什麽呢?因為記憶,常常會讓我們想起許多曾經的已經失去的而又永遠無法再找回的美好,也會讓我們忘也忘不掉痛苦的、不願再想起的東西。

“阿聲,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他緊緊捏着我的雙臂,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臉,不放過我任何一個表情。“嗯……”我艱難地扭頭,憑着潛意識緩緩地對上他,雙眼沒有焦距,無神地望向虛無的飄渺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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