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先生
匡平生回來了。與此同時,世欽的爺爺也從軍隊回來了。
收到消息的世欽高興地和世愚說了一晚上的話,末了,世欽說:“世愚,我知道你不可能只對我一個人好。”說着慢慢抵着世愚的額頭:“但是,你能不能對誰都不要比對我好?”
那夜之後,彼此若有若無地回避對方,誰都默契地不再提及那個意味不明的吻。
現在,世欽終于開口,卻說了這樣兩句話。愣怔一瞬,世愚點點頭,笑:“好啊!”
兩天後,當朝晖打在綠油油的樹葉上,格外輕盈好看時,世欽離開了。
當夜,匡平生接過世愚遞上的茶,放在桌上,問:“你和世欽怎麽回事?”
世愚臉色一下子煞白,瞬間有種沖動,坦白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卻還是及時咽了下去,搖搖頭:“沒什麽。”
匡平生擡了擡下巴:“跪下。”
語氣溫和如舊,世愚卻不由自主攥緊了手,依言跪下去。
匡平生端詳着面前脊背挺直的得意徒弟,如同往日考校功課般緩緩開口:“我問你,何為陰陽?”
心念電轉,世愚卻只想到三句話:“《素問》有言:‘陰陽者,天地之道也。’陰陽法于天道,陰陽和合方生萬物。”
匡平生點頭:“世欽說,‘有人方有道,無人則天道不存,萬物何以有陰陽之分?’世愚,你如何看?”
世愚沉默一陣,回了五個字:“道為萬物始。”
匡平生也不擡眼,接着問:“我曾說過,世欽聰敏而不好學,讀書不求甚解,輕中庸而性乖戾。這,你又如何看?”
世愚抿了抿唇,答:“世愚不懂識人之道。”
見徒弟打太極,匡平生于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口:“世欽昨夜問了我一句話,她說,她不懂情為何物……世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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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猜了七七八八,到此終于明了,世愚攥緊了手,卻是垂眸一言不發。
匡平生當即了然,搖了搖頭:“世愚啊!縱然你看得透,事情做得糊塗,與那些看不透的人又有什麽不同?”
世愚仍舊不答,以前匡平生為她取名的時候就說過:“世間多愚人,天道尚不能匡扶。惟願你以後懸壺濟世,匡人生命,解世人身愚,故而取名匡世愚。同時以此為警醒,時時刻刻提醒你,清明本心。”
“果然。”面對着倔強的小徒弟,欲言又止數次,匡平生無奈長嘆,無比惋惜憤恨:“世愚,你愚啊!”
思緒來回,世愚卻是最終叩首:“辜負先生殷切期望,世愚愚笨,請先生責罰。這種……有違天道之事,為世難容。先生……”
匡平生端茶的手微微一顫,截下她餘下的話:“你先起來吧!”
世愚順從起身,猶豫良久,臨出門還是折身:“我想去找世欽。”
匡平生一口茶咽下:“唐老其實已經重病,你确實該去看看。”然後伸手理了理自己花白的胡子,言語間終于多了一份嚴肅:“在這方面,世欽是個木頭疙瘩。世愚,先生問你,走到這一步,你是否問心無愧?”
微怔之後,世愚轉身看着匡平生,語聲艱澀:“先生……”
匡平生不語,世愚于是撲通跪下:“先生!”
匡平生心生不忍,走過去扶起她,說道:“世愚,總要面對這一切,我以為你早想好了的。”
瞥了眼一動不動的世愚,匡平生再次開口:“你自幼便比世欽懂事,所行所言不出綱常,一片赤誠只為濟世救人。我最不擔心的便是你,以為你雖然心思單純了些,但至少才思聰敏,比起世欽的性格要強上許多。”
言及此,匡平生驀然長嘆一聲,道:“只是世愚啊,先生沒料到你倒是個寧折不彎的冰疙瘩啊!”到此卻又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連聲罵道:“愚濁!愚氓!”
世愚心間一震,卻還是徑自磕下一個響頭,直起上身,不卑不亢:“先生謬贊了。‘人亦有言,靡哲不愚’,何況世愚?”
匡平生聞言一下子氣笑了,指着世愚:“這些你倒是讀到一片‘冰心’裏去了!”
匡平生沒能攔得下,世愚終究還是去了。然而真真正正地遙遙望着潔白的屋子時,世愚卻又忽然心生退意了。
等在診室外的世欽看到走廊盡頭低着頭的世愚時,先是一愣,繼而笑了,眼裏仿佛只剩下面前的人,驀然起身走過去,不顧人來人往,一把将世愚抱在懷裏:“你終于來了,我的世愚。”
雙臂擡至半截,顫抖許久又重新放下,世愚輕輕地笑:“嗯,你想我了沒?”
世欽退後看了看她,然後低頭抵在她肩上蹭了蹭:“想,想死了。世愚啊,我已經飯食不進了。你就是一株人參,吊着我現在的命。你如果沒有了,我也活不了了。”
那我就陪你一輩子好了。
話險些出口,世愚急忙穩了穩心緒,問:“爺爺的病怎麽樣了?”
世欽臉色垮了下來,只說了四個字:“打算手術。”
世欽拉世愚在診室門口坐下,對着面前的牆壁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那麽多人,那麽多,我愛上了你,也只愛上了你……世愚,你說,這可怎麽辦?”
“……不用怎麽辦,我也愛你——”世愚努力鎮定地笑笑,繼續:“那麽多人,我也只愛你,不就好了?”
世欽搖了搖頭,打斷世愚的笑:“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默了一瞬,“這種感覺讓我感到害怕。是事情脫離掌控的害怕,世愚。”
“世欽——”
“這是同性戀我知道。”世欽猛然打斷,轉過臉認真地看着世愚:“我們這是同性戀,我知道。”
兩人對視着,誰都沒有躲避。
門吧嗒開了,護士推着輪椅出來,世愚最先移開目光,看向輪椅上垂垂老矣的老人。
世欽起身禮貌地從護士手中接過,世愚随後跟着起身。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打在走廊上,斜斜的花紋陰影拓在地面,如同歲月的相冊,一幀一幀遠去。
唐老從出來看了兩人一眼後,便閉上了眼睛,現出滿臉疲态。
到了病房,在護工幫助下,唐老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才睜開眼,沙啞的嗓音打破了世愚和世欽之間詭異的寂靜:“小欽?”
世欽急忙答應,唐老喘息一陣,接着說道:“還沒……吃飯吧?”
世欽“嗯”了聲,唐老閉上眼,無力地擺擺手:“去吧。”
世愚看着猶豫的世欽,聽唐老繼續道:“世愚,陪着我。”
世欽這才看了眼世愚,點點頭,然後離開。
世欽剛離開,唐老忽然睜開了眼,目光如劍地看着世愚:“世愚,過來。”
世愚心裏咯噔一下,卻還是笑着走過去:“好久沒見爺爺了。”
手猛然被人抓住,剛剛坐下的世愚疑惑地擡頭。
唐老嘴唇抖動着,喉嚨發出沉重的喘息,另一只手顫抖地擡起來,卻又慢慢地垂下,閉上雙眼深呼吸之後,平靜下來,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世愚于是湊近。
“……不要,毀了小欽……小欽。唐家,就她,一個……求,求你不要……毀了她。我把你,把你當孫女……世愚,不要……不要毀了,小欽……”
心底“轟”地一聲,再不敢看溝壑縱橫的臉上的苦苦哀求,世愚攥緊微微顫抖的手,甚至忘記了手腕處被抓的疼痛,愣怔許久才直起身,輕輕搖了搖頭:“不會的。爺爺,不會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