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桃花劫

度娘凄然道:“王妃能作太妃,都是依仗蕭家,丞相病重,往後朝中就是他們兩兄弟的天下了,好在蕭大爺與郡主還是有夫妻情分的,只要郡主肯曲意應承些,別人就不敢怎麽樣,郡主不為自己想,也該為老王爺想想,他現在的處境形同軟禁,若有郡主護持着,興許日子還好過些。”

想起爹,我心裏又翻湧起浩瀚無邊的苦藥汁子,由心口至喉頭,一路骨碌骨碌的冒,還有劉奶奶和阿成哥,他們曾經陪伴我走過那麽多苦海無邊的日子,現在我也只能為了他們,回頭是岸。

柔腸寸斷的愁緒是奢侈品,我消費不起,我能做的就是整理情緒,再次揀起山腳的巨石,向山頂奮力推去。

蕭堯日日不是守在齊眉館陪我,就是往惠風軒看他父親,沒多久,人都瘦了一圈,就像老化了的氫氣玩具走了形。他一如既往的卑躬屈膝,我也漸漸假以辭色,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他柔情似水地問我:“珠兒,那個棗泥山藥糕吃了幾日也該吃膩了,今天就換換口味,我叫廚給你做了鴨子肉粥。”

我面似生鐵表情僵硬如特工,“好吧。”或者面似生鐵表情僵硬如特工,“我不吃鴨子肉,我要紅棗蓮子粥。”

硬掉的關系也如病骨支離的惡疾一樣,須要“病去如抽絲”。

然而還沒等到我的身子徹底好起來,把所謂的“愁滋味”抛諸腦後,蕭府中便一片愁雲慘霧起來。

一日,度娘從外頭慌裏慌張地飄進來,伏在我耳邊,極其詭秘的告訴我:“蕭丞相殁了!”一個害我從雲端跌入深淵的人死了,若說心裏不幸災樂禍,我也覺悟未免也太高了一點,但是若說這個消息像頭頂的豔陽,叫我激情澎湃,那我也太樂觀了一點。大局已定,這個人的生死存亡,正如初秋時垂死掙紮的烈日,不會對時令的漸趨寒冷有任何影響。

度娘一壁從箱籠裏為我取出一件月白仙紋绫的寝衣,一壁道:“依奴婢看,郡主還是先躺幾日,待出了殡再說,不然這會子起來跪在靈前,奴婢怕您哭不出來。”

伊說得有道理,要我跪在一個毀了我的平靜祥和人生的鬼魂面前,我只會默默地詛咒:你就是作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合府都在為丞相的喪儀天翻地覆,悲痛欲絕,只有齊眉館裏的我,像個隐居鬧市的世外高人,在不遠處保持着理智與平靜,這狀态跟靜靜地站在車禍現場欣賞悲劇的看客差不多。當然為了表示一下姿态,度娘還是把齊眉館裏裏外外換了人間似的一番銀裝素裹。

度娘拎着一件居喪風格的寝衣來給我換。我懶得說話,只是點點頭,順從地伸出手臂,任由伊把麻布口袋似的寝衣向我身上套,寝衣十分素淨,只疏疏地繡着幾枝蘭草,難道是我眼花了,這蘭草細長的翠葉上蠕動着幾個黑點,像一只大煞風景的蛀蟲。忽然後背一陣奇癢,我慌了神,急喊度娘:“這……這寝衣裏有虱子……”

度娘正在給白瓷折枝蓮花樽裏養的鴛鴦芙蓉換水,聽到我的銳叫立時折身過來,一邊捉去寝衣上的黑點,一邊自言自自語道:“不能啊,這箱籠裏怎麽會有虱子的?”

伊把我挪到碧紗櫥上,開始七手八腳地清箱籠,洗被褥,人倒黴的時候連虱子都來踩上一腳,這小蟲子比人還勢力!

蕭堯沒有回來,整整一個白天,只有度娘忙出忙進地處理虱子來襲的善後事宜。當黃黃的月亮,透過镂花窗棂鋪了一地清霜的時候,伊挽起煙紫薄紗帳子,對我說了一句話,作出一個颠覆性的結論,“奴婢懷疑虎符的事不是蕭大爺做的。”

我當場石化,等舌頭牙齒重新鮮活起來,我才挾着一絲竦然,問伊:“為……為什麽?”

伊沉靜道:“郡主不奇怪嗎,那箱籠是您的陪嫁之物,向來是極幹淨的,我們屋裏屋外別說虱子,一年到頭燃着百合瑞腦,連只蚊蟲都難得見到。”

我向身後的十香雲錦引枕上一倚,道:“你必定是看出什麽了,只管說吧。”

伊深吸一口氣,道:“方才我又把那只箱籠檢視了一遍,除了虱子,奴婢還看見了這個……”

伊掌心裏托着一點絨線頭似的東西,黯淡的燭光下看不分明,伊起身移過屋角的兩只綽燈,波平浪靜地道:“這是一點狗毛,卻不是普通的狗,而是黃耳的毛。”

“黃耳?”我立時想起了蕭夫人懷裏那團溫軟的黃色。

度娘繼續道:“太太的狗怎麽會鑽到我們屋裏?若說黃耳走失到我們這兒來,那樣金貴的名犬,太太還不要沸反盈天掘地三尺麽?所以奴婢就想,一定是雞鳴狗盜之事,太太才不敢聲張。”

我想起那狗中名媛的種種異能,若說黃耳盜了虎符,也大有可能,可是虎符藏得極為隐秘,蕭夫人怎麽知道我藏在箱籠的鳳冠裏的。

度娘笑道:“郡主是在想黃耳是怎麽找到虎符的?其實很簡單,氣味!”

我惶惑了,問伊,“那黃耳怎麽曉得虎符什麽氣味呢?”虎符是純金打造,要想聞出來,除非黃耳跟葛朗臺似的,一聞到金子的氣味就亢奮得發抖。

伊的臉色沉得如窗外深不見底的夜色,幽幽道:“奴婢想了一天,終于想起來一件事,郡主拿回虎符,正是王爺做壽那日,您想想那日還發生了什麽?”

那一日還發生了什麽?我喃喃地一件一件地數:“阮媚兒的蓮子糕毒倒了萍妃……我做的蓮子糕也被下了毒……”

伊直搖頭,道:“不是這些,郡主往前想,那日清早,吳小姐給您送來了什麽東西?”

胭脂!我想起來了,吳悠悠大贊一番自己的胭脂如何如何好,最後還放了些胭脂在我手上,後來我把胭脂給了婵娟,可是爹做壽那一天,那些香氣濃郁的東西正好就陰魂不散的粘在我的手心裏。

我仍有三分疑惑,道:“可她們又怎麽會知道爹要在那日把虎符給我?若是爹擇個別的日子,我已經把胭脂給了婵娟,又或者是扔了,她們豈不失算了麽?”

度娘忿然道:“她們也是在賭,這虎符早就在她們算計之中了,王妃故意在那日往阮媚兒的糕點裏下毒,一是為了害她失寵,二也是給王爺添晦氣,王爺一傷心,自然要找個人托付大事,她們只是一直在推波助瀾。”

我委頓地癱倒在床上,胸口就像被鐵蹄踐踏過的城池,徹底淪陷了!

恰在這時,二門上雲板叩了四下。我和度娘都吓了一跳,蕭丞相才停靈,這會兒怎麽又傳喪音?

門“吱呀”一聲開了,“度娘姐姐在嗎?”卻是青花的聲音,度娘趕快迎到門口,道:“郡主剛歇下,咱們有話出去說吧!”

青花死氣沉沉的調門一聽就是剛從喪禮現場歸來,伊說道:“那我就不多耽擱了,只是來告訴姐姐一聲,老太太剛剛過世了。太太吩咐,郡主身子沒好,不必過去了,府中連出這兩件大事,人手不夠,只能留下姐姐一人伏侍,凡事就請辛苦些吧。”

度娘道:“謝太太體恤,你也快去忙吧。”

一時青花走了,度娘回進來,我從帳子裏探出半個身子,凄然道:“真是禍不單行啊!這回蕭家可有得忙了。”

度娘冷笑道:“這會子忙算什麽,等出完了殡,還有更忙的呢!”

度娘果然一語中的。蕭丞相一直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如今倒了,誰來接他的班,就成了一個火燒眉毛的問題。都說明君賢臣,有賢臣而無明君,賢臣固然會懷才不遇,可是如果有明君而無賢臣,明君就會寸步難行。

論資排輩,應是吏部尚書崔哲熙,但袁太妃找出諸多借口,阻止他繼任丞相之職。

深秋的陽光,像舞着翅膀的金色蝴蝶,撲撲簌簌落在積素亭的朱漆欄杆上,看起來溫和從容,摸一摸卻冰得刺骨,秋意深到了極處,樹枝上挂着的薄而脆的葉片在寒風中搖搖欲墜。

蕭堯病了,整日的卧床不起,每日給他端藥來,他趁人不備,便折在漱盂裏,給他端飯來,他三口兩口地吃下去,重又躺下。

聽青花講,蕭賢那邊也是一樣的情形,太太先是急得如坐針氈,後來瞧着不像樣子,便罵他沒出息,又常悄悄地關了門不知說些什麽。

“還不是叫蕭二爺去争保寧侯的爵位。”青花撇撇嘴道,伊說這話時鬼鬼祟祟的,如今是太太當家,伊說話也謹小慎微了,不過青花到底是蕭堯這邊的丫鬟,總還是暗暗希望蕭堯襲了爵位的。因此常常把收集到的情報無償捐獻給度娘,叫度娘勸我,我勸蕭堯。

我停了針線,手裏這件披風,從春天裏就做,後來撂了好一陣子,終究還是拾起來了,雲白羽绉面上淺淺綴着幾片竹葉,領口一圈白狐貍皮,系着雙環四合如意縧,度娘見我只低頭不語,嘆道:“到底怎麽樣,郡主也該拿個什麽主意啊!”

我沉吟道:“還能怎麽樣,太太自不必說,崔大人自己做不了丞相,自然是希望未來的乘龍快婿出人頭地,就連太妃,說起來,蕭賢才是她的親外甥,胳膊肘也是向裏拐的,蕭堯身邊,如今只剩下我這麽個過了氣的郡主,叫人看着就礙眼,哪還會有人擡舉他?他這樣裝病正好,省得到時候失了面子。”

度娘不以為然,道:“太妃未必願意蕭二爺襲爵。”

我驚異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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