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太妃
度娘一面手指翻飛地打着絡子,一面含笑道:“若說最好的丞相人選,是崔大人,可郡主想想,為什麽太妃執意不允呢?還不是怕崔大人權傾天下,以致釀出挾臣強主的事來,王妃雖是二爺的親姨娘,可二爺一旦得勢,勢必與崔家聯成一線,到時候……”
是啊,到時候袁氏的太妃還有什麽戲唱。蕭賢襲了爵,最多可以不來害我,只有蕭堯繼了位,才能保護我和爹。為了生存,我必須拿出比當年乞讨還要多的心機和勇氣,其實這世上,無論是身無長物還富可敵國,都不時地需要一種乞讨的精神。
我步履堅定地回到齊眉館。
蕭堯正以一種天文學家觀察星鬥的姿勢盯着屋頂。我一覽無餘地掀掉了他的被子。
蕭堯只穿着一件灰白的薄綢寝衣,看到我氣勢洶洶地盯着他,抱起被子莫名驚詫,以一種被非禮的語氣問我,道:“你……你想幹什麽?”
我淡定而冷漠,道:“你這樣算計我和我爹,你知道我為什麽到現在還賴在你們家嗎?你以為我真的是對你情深意濃才住到今日嗎?”
被子綿軟無力的從蕭堯懷裏掉出來,朔風透過绡窗,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道:“那是為什麽?”
“為什麽?”我輕蔑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因為你是保寧侯的兒子,我要自保,更要保護我爹,我只想借你的權勢作我遮風擋雨的羽翼……”
“不……”蕭堯的眼裏布滿了血絲,我盡量不去看他的眼神,“你雖然恨我,可還是忘不了咱們那些好日子,珠兒,你忘了?還有咱們的孩子……”
心像被猛獸的利爪肆無忌憚地抓得血肉模糊,我拼命抑制随時都有可能奪眶而出的眼淚,“咱們僅有的一點骨肉相連早就斷了,從你在绾碧閣外面對我坦白一切的那天起,我和你,早就一刀兩斷永無破鏡重圓的可能了,我現在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在蕭府容身的身份,日後若有機會,可以去王府看看爹……可是你這樣沒用,争不到搶不到也就算了,你根本就不想争,早知如此,當初爹還不如把我嫁給蕭賢,起碼還有太妃姐妹的庇護……”
話未說完,蕭堯已經死死地把我拽到面前,脖子上青筋條條暴起,“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後悔什麽?”
心跳停了一下,我告訴自己,忍住,忍住,不然就前功盡棄了,我狠狠心,終于一字一字地說出那句比生與死距離還長的話,“我後悔當初沒嫁給蕭賢!”
蕭堯像一頭憤怒的豹子,怒不可抑了,他摁住我,面色紅脹,咬牙切齒,“我就讓你看清楚,誰才是你的丈夫!”
窗外風刀霜劍,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飛雪流霰,屋裏卻是火光沖天熱浪炙人,只聽到蕭堯怒氣滿胸的喘息和綢緞绫羅撕裂的聲音。我像一枚飄搖的枯葉,零落在冬日呼嘯的北風裏……
最後蕭堯埋在我懷裏睡着了,挂着滿臉的委屈。
三日後,潭王李茂下旨,丞相蕭道恒次子蕭賢襲保寧侯爵位,長子蕭堯為丞相。
利益均沾,勢均力敵。
王府中那些因為爹的落魄而冷冷的笑容,一夜之間變得熱烈璀璨。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嗎?別人的表情是最準确的晴雨表。不過美味可口的東西總是炙手可熱,正在知足常樂地滿足現狀的時候,怎麽也不會想到,一雙黑魆魆的眼睛已經在背後盯上我了。
蕭堯拜相之後不久,袁太妃召我入府。我頓時生出一種狼來了的感覺。
袁太妃仍舊住在聽松堂,然而這一次,這個昔日具有黑白默片氣質的地方卻給我一種士別三日的驚喜。堂前的兩株百年巨柏依然氣勢磅礴地昂首挺胸,但蒼綠的影子下,已經不再荒涼,而是熱熱鬧鬧的種上了四時鮮花,如今是初冬,不知道花房裏的匠人怎樣培植出了生命力如此頑強的菊花,頂風傲雪地開出一地墨綠金黃,排山倒海地壓進我的視野。走過這一片太平盛世的花海時,強大的氣場映襯得我的心都是蜷縮的。
堂中更是繁華熱鬧,除了數支通臂巨燭把開闊的房間照了個通透之外,還有極亮的綽燈,一閃一閃眨巴着萌态十足的眼睛,從每一個黑暗的屋隅向我射過來。無論在房間的哪個角落,我都有一種隐私徹底曝光的走投無路的感覺。
袁太妃在一群侍女的簇擁下,緩緩地移了進來,然而伊很快就遣散了這聲勢浩大的儀仗隊,只留下我和伊在明媚的廳堂裏四目相對。
我這才發現,其實聽松堂裏裏外外,變化最大的應該是伊。先前伊的裝束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黑白灰,恨不得把自己攪進沙土裏就能直接與之打成一片,眼前的伊卻穿了鐵鏽紅灑金桃花外裳,水紅绫綿牡丹撒花長裙,玫瑰紅團花披帛,由肩頭至胳臂一路下來綴着密密的米珠子。高高的飛仙髻挽在頭頂,簪了一支內容豐富的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步搖上至少垂下數十串碩大圓潤的明珠,我在擔心,這麽沉重的披挂,天天頂着會不會得頸椎病?伊的妝容也精致豔麗,恰似阮媚兒當年的脂紅粉白,也像這座王府一樣,換了主人,粘在了袁太妃的臉上,太妃如果在夜深人靜在醉月湖走一趟的話,估計第二天王府就會爆出惡鬼強勢回歸的傳聞。
我目光呆滞地望着這“只應天上有”的奇景,竟忘了行禮。
太妃顯然心情大好,并不與我計較這些小節,或許在伊的眼裏,這正是對伊翻天覆地變化的一種肯定,因此伊只淡淡笑一笑,對我道:“坐吧!”
侍女上捧了廬山雲霧上來,這是阮媚兒最喜歡的茶,因此往年貢來的廬山雲霧,幾乎全數送到了擁香閣。
太妃吹一吹水面浮起的茶葉,笑道:“還不錯吧,茂兒孝順,自繼了位,我就日日廬山雲霧不離口,如今都喝不慣別的茶了。”
我心想,您天天這樣吞雲吐霧的還睡得着覺嗎?是不是連漱口水都得用這個?然而臉上依然挂着溫婉的笑容,道:“好茶,真不錯!”
太妃理了理披帛上的米珠子,笑道:“今日叫你來,是要同你說一件大事。珠兒啊,我一直很喜歡你,你也知道,老王爺的子息不旺,茂兒能繼位,也因為他是李家的子弟,可再怎麽着,別人的孩子,我就是再喜歡,也不能亂了王爺的血脈。”
我聽得一腦袋霧水,只得實話實說,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太妃。”
太妃婉然一笑,道:“你自然不知道,這事說起來,是我大意了。我當日派人去永州尋你,打聽到當年丁氏還留下一個女兒,滿心歡喜的就把你接了來,同去的侍女們收拾丁氏遺物時,只有一些老舊的衣物首飾,我想着王爺對丁氏一直念念不忘,就把這些東西交給了王爺。可前些日子,哦,就是你去榆州之前,其中的一支梅花青玉簪因為年深日久,頭上的玳瑁掉了下來,那簪子原是空心的,裏面竟藏着丁氏留給老王爺的遺言。唉,原來丁氏的孩子生下來就夭折了,你是她于戰亂中收養的孤兒,我開始也有相信這是真的,可後來你爹說,丁氏因與王爺的母親同名,書寫自己閨名時總要減一筆,這個習慣無人知曉,可見那遺言是真的了……”
太妃紅口白牙地說着,我卻是一陣天旋地轉,怎麽也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只是麻木的搖頭,“不,我不相信……”
太妃仍舊穩如泰山的一笑,道:“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你說這些,你一定會想是我設的局,不過這也無妨,你若果真不信我,我現在就可以讓你去見老王爺……”
我豁地站起來,道:“好,我要見爹。”
雖然在去頤福堂的路上,一直在安慰自己沉住氣,但我仍然手腳冰涼,瑟瑟發抖,整個人仿佛瞬間變成了一具堅硬的冰雕。不管我多麽希望這是太妃的詭計,可是榆州起程前爹拒不相見的事實,還是在有意無意地粉碎着我的希望。
頤福堂原是王府中盛放雜物的地方,名字十分喜慶,“頤養天年”“福如東海”,但眼前的破敗不堪,斷垣殘瓦卻讓我覺得,應當在門鬥那塊膩着油污的匾額上書寫“英雄末路”這四個字比較合适。在這座錦繡成堆的王府中,它偏安一隅,斯人獨憔悴。第一眼望見頤福堂,我覺得它像一塊挂在烤架上快要糊掉的肉,煙熏火燎的氣息從逼仄的門裏源源不斷地吐出來。
走進屋裏,眼前一陣發黑,整間房只有掖在牆角的一只熏籠,透出幾絲帶着濃厚煙火氣的光亮,我甚至看不清爹是否在這裏。
“爹,爹……”我輕輕喚了兩聲,只聽到熏籠的方向似乎有粗重的呼吸在死而複生。
“來了!”是爹的聲音,我的眼睛也漸漸适應了屋裏的黑暗,看到熏籠上一個黑色的輪廓半坐起來。
我快步走過去,一路踩到幾塊碎石,應當是黑炭之類的東西。
一粒如豆的火苗在蠟燭上生長起來,縮了兩縮,終于四平八穩地靜默地照出一圈光暈。爹的氣色在這圈光暈的粉飾下還未有滄海桑田的巨變,人卻呈現出一種支離破碎的瘦弱,我一步踏到爹身邊,忍着瀕臨決堤的淚濤,又低喚一聲:“爹……女兒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