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約好的
“驚鴻!”
丹陽松開手,任由手中劍心四下散去。
驚鴻——
他的聲音回蕩在整片氣海,像是自古以來天地間發出的嗡鳴,與天地同振。
抱臂靠在樹上的季柯忽有所感,他直起身,往外走了兩步。
摩羅那坐在石頭上屈起膝來,見季柯遙遙望向天際,也跟着看了看:“怎麽了?”
“……好像有什麽聲音。”
季柯聽了會兒,道:“你沒聽見?”
嗯?
眼下停了半日的雪又下了起來,山上入夜快,原本因為陰天雪重天色就暗,一過未時就已經有了朦胧的黑。弟子們都已回房,就連客房處也安安靜靜,不見動靜。只有丹爐那一片,自高往下望去,能見微紅光影。元武和諸明宣已泡在其中一整天。
雪落在地上也幾乎是沒有聲音的。
摩羅那聽了半天,也沒弄出個明白來:“老大,你是不是等得幻聽了。”
季柯斜了他一眼。
自來了劍門,摩羅那基本随身左右,粘他粘得緊,問他他就理直氣壯道,我一個魔界中人走在名門正派,不跟着自己老大,難道去和那些戴着耳環的人玩麽?他說的是妙法心弟子。季柯也拿他無法,橫豎是自己的人,還是呆在自己手掌心吧。省得跑出去惹事。
他看了看天色:“什麽時辰了?”
“快到申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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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柯哦了一聲,心想,既已快到申時,丹陽怎麽還不來。洗個澡而已,難道還要搓掉一層皮麽?若是兩人同浴,那時間久一些,倒還能理解。
便在這時,安靜的環境中響起了腳步聲。
季柯精神一振:“你怎麽這麽慢。”
提燈的小弟子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結結巴巴:“因,因為正好遇到別的弟子問路,所以,所以稍稍耽擱了一會兒。請二師叔不要見怪。”
“……”
季柯打量着他:“你誰啊?”
小弟子行了一禮,恭敬道:“回二師叔,弟子是靜仁堂元寶師兄手下的,近日被調至大殿,與松師兄一道給前來劍門參加群英令的道友登記名冊。剛才松師兄囑咐,說二師叔一人在此,命我取盞燈來,好給師叔照明。”
裴成碧這家夥真是多管閑事。
季柯接過小弟子手中的燈籠,便見小弟子如驚弓之鳥,轉身飛上了天。
——會飛就是方便,跑路也快。
“大王在等驚鴻劍嗎?”
“嗯。”
摩羅那想了想,從石頭上跳下來:“那我先走了。”
喲,識相。待摩羅那要離去,季柯喊住他:“等等。”他略一沉思,“我與丹陽有事要辦,今夜不在劍門。若非是元真他們問你,就別和其他人提起。我不在的時候,你暗中替我候着諸明宣那處,千萬不可令他功敗垂成。”
原來他本一人都未提及神劍冢的事,也不知丹陽是否和手下師弟有所交待。但仔細一想,如果在他和丹陽不在的期間,諸明宣那裏受到打擾,他們這麽多天的心血豈不白費。思來想去,只有将此事教由摩羅那,才算寬心。
與劍門相比,永遠是自己人才值得信任。
摩羅那應了聲是,便翻身而去。
于是黑夜中,便真的只剩下季柯一人了。
他提了會兒燈,覺得煩,就将燈籠放在了雪地上,映出地面一片紅。只是雪大,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那盞燈籠身上便已覆了一層薄雪,遮住了透出的燭光。季柯看那燭火微動,便彎下腰去,将上頭雪花撣落幾分。
丹陽來時,便見着雪竹林外,一人系着鬥篷,正彎着身子提燈。通紅的燈火映着他的臉龐,眉峰的狠戾便似被藏了起來,只餘一種暈黃的溫柔。
一人一燈一諾。
生平未曾有此所感,丹陽心頭忽而有些微妙的觸動。
他長長的頭發未挽,垂至腰際,繁複的衣飾蕩在腳尖,寬大的衣袖遮住了蔥白的指尖,眉目沉靜,只有額間小火紋,比天地還要豔麗。
季柯複一擡頭,便見到了這樣的丹陽,他等了許久的人。暗紅鎏花外袍,血玉祥鶴胸墜,如同映了霞光的孤山白雪,藏起了孤高,難般溫和。
“……”
季柯張張嘴,手間一松,那盞燈籠便未受力,要落下來。丹陽眼尖,一步上前扶住,這才未将燭火熄滅。只是這麽一來,兩人便離得極近,雙手交覆,共掌一盞燈。
天地間都靜谧了下來。
丹陽将燈籠從季柯手中抽出,往後退了一步,方說:“元真給你的?”
季柯這才像找回聲音,咳了一聲:“松書凝。”
裴成碧?
丹陽将視線落在這明明滅滅的燭火上,若有所思,說來他到現在都未正式和裴成碧照過臉,如果不是季柯提起,他都快忘記有這一號人。裴成碧,顧挽之,白撷影,蓬萊內外能當家作主的人來了不少,看來此回劍門,高手雲集,不得不熱鬧一番了。
“那我們便進去吧。”丹陽道。
早些去,就能早些回。他方才在氣海中喚了驚鴻半天,不見回音,唯有幸者,便是劍心尚存。望進得驚鴻故土神劍冢,能令它回醒。
季柯眼神一直在丹陽身上流連逡巡,此刻也不聽丹陽說些什麽,就道:“好。”
說完了才頓了頓。
“從哪兒進?”
丹陽嘴角勾了勾。
劍隐竹間峰覆雪。神劍冢,便在此處。他未與季柯多言,只伸手将他拉過,五指相扣,倒是驚了季柯一大跳。“随我來。”丹陽一手引着燈,一手引着季柯,便進了雪竹林。
林間八卦一閃,便再無他二人身影。
季柯還沉浸在丹陽不同尋常的裝扮中,只不過一個眨眼,便覺得眼前換了個世界。從黑夜成了白天,冰雪消融,土地濕潤,仿佛是他故土。他面色微微一滞。
“這就是你們的神劍冢?”季柯道。
“不錯。”丹陽點頭,率先往前走去,比往時更長的肩飾被他甩在身後,蕩在地上,一步一拖。“劍宗弟子到了該挑選本命劍的時候,就會來此。”
丹陽與季柯解釋,亦有些感慨,自取過劍後,他也不曾來過此地了。歲月果真如梭,這裏一草一木,便連滴水,都恍如隔世。
季柯面孔有些扭曲。
恍如隔世是不錯。
可此地除了亮堂一些,靈氣清靈充沛一些,這一草一木,甚至連滴水,哪裏不是他魔界故土的模樣。當他失憶嗎?這湖分明就是阿波額那湖,湖外那山,高聳入雲,不是洛爾沁山,難道還是太華山?這裏的每塊石頭,過往幾百年歲月中,哪一塊不是他親手摸過的。
丹陽見季柯久久站立不動,當他是震驚住了,寬慰道:“你不是劍宗弟子,不習劍意,此地于你,大約只是一處休憩之地,其中玄妙,是無法感受的。”
“……”季柯有太多話要說,卻無從說起,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這裏自古以來便是這個模樣,從不曾有過變化?”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角度。
諸多弟子從來只關心自己将獲得怎樣的劍,根本不曾看過自己站的地方是何模樣。
丹陽想了想,反問:“應該有什麽變化?”
季柯一時語塞。
他能回答什麽?他壓下心頭疑惑,打量了一下丹陽:“你要從何找起?”
“劍不是找到的。是感受到的。”
丹陽走到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前,定定看了看,便探腳走入水中。季柯這才發現,他腳上未着鞋襪。他一把拉住丹陽,而後伸手探了探,這确實是水,并非幻境。
丹陽垂眸看他:“神劍冢在湖底中央。”
季柯:“……你們真麻煩。”
丹陽眼中笑意一閃,便拉過季柯,與他一同步入水中。這水溫涼,并不寒冷。季柯踩入時,心中竟然有些激蕩,可能是離開故土有些時間,便情不自禁懷念起來。丹陽在走向他心中劍域,于季柯而言,卻仿佛是在回家。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沒入湖中,在蔚藍的水中潛沉往下,湖面恢複了平靜,洛爾沁山安靜無聲。周遭的花苞忽然便盛放開來,一點點,一叢叢,隐隐綽綽。
湖中有一片白色的光芒,丹陽拉着季柯往那游去,白芒刺眼,季柯便不自覺閉上了眼。等察覺眼前光線已趨溫和,這才睜開。一睜開,便覺得上當受騙。原來這裏空空蕩蕩,他還以為會有無數奇珍異寶。
丹陽的聲音忽然在他心中響起:“這裏是悟劍臺。”故名思義,每個人在這裏,都只會見到與自己相配的劍。若機緣與所悟劍心相合,那柄劍,就會出現在前面的劍池中。
季柯眯了眯眼,見前方确有一藍色小池,散着微光。
他亦在心中回道:“你當初也只見了一把?”
丹陽沉默了一下:“我有許多把。”
不過是随口一問的季柯:“……”忍不住将丹陽看了一眼,可以的,臉好連上天都格外優待。人家只能悟到一把,他卻任君挑選。
丹陽從他面上瞧出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不欲多加解釋。
天下靈劍之多,在他面前列了一排,就驚鴻格外突出,落入他眼中,他當時便只認定這一柄了。自握住驚鴻劍起,他就是劍門大弟子,無情驚鴻劍丹陽。
如今故土重游,回到這熟悉的環境,驚鴻不知能否醒來。
季柯見丹陽閉上雙目,知道對方陷入劍海之中,不欲多加打擾,心中卻暗自打起算盤。既然這裏是靈劍誕生之地,劍門鎮派之寶無上明劍不應不在此地。可丹陽卻明确說不在,難保他不是騙人的。這般想着,他将眼神落在那方藍色小池中。
若他此刻在心中喚起無上明劍——
它是否也會如同普通的劍一般,出現在劍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