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沐浴更衣
沐浴更衣……
真不是季柯想多。
一個你很心動的人一臉坦蕩蕩地告訴你他要去沐浴更衣,并且還在牽着手的情況下。通常這就是一種暗示啊。擱以前拉拉小手這種事季大尊主是不會幹的,他都是看對眼就很直接地帶回去,願意時寵一寵,不願意了抛之腦後。
所以丹陽如此說了後,季柯第一個想法就是,去神劍冢這麽重視?竟能讓丹陽都要精心準備,還得換衣服。第二個想法就是,不可能吧,入門大典都沒能令丹陽多穿一件,所以他現在是欲擒故縱,明着說沐浴其實是想……
季柯摸了摸下巴,瞥了眼丹陽。
眼下他實力不如從前,丹陽也有傷在身,兩人若計較起來,是半斤八兩。不過丹陽一定什麽都不懂,所以果真在場面上,少不得他得多多引導指點。
一想到那個場景……
丹陽看了一眼季柯。從剛才起,這人就一直在嘿嘿嘿亂笑。神劍冢于劍門而言,是不吝于小聖地的存在,相當肅穆,別說沐浴更衣,甚至要焚香靜心,以虔誠之軀方能進。這件事這麽好笑嗎?有時候他覺得季柯很好看清,有時候,又覺得不大明白。
“到了。”
就在季柯胡思亂想的時候,丹陽已經停下了腳步。
季柯回過神來:“到了?”
他左右看了看:“這是你的房間?”
丹陽看着他,沒有說話。這太顯而易見。
季柯以為會是在外面,上次那處溫泉,他都想好了在露天的地方如何調節氣氛了,這一下換到室內……啧,也好,第一次嘛,得含蓄一些,替丹陽考慮考慮。
這樣想着的季柯微笑了一下,而後道:“不如我們一起……”
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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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字被丹陽關在了門外。
“我會讓元真把你的衣物送去房中,你先去吧。”
季柯:“……”
然後大師兄還補充了一句:“不要亂走。申時在雪竹林等我。”
實在是因為,季柯亂走,已是定理。
弟子送來的衣物與身上的并無不同,季柯摸了摸柔軟的布料,将它擱下,先出了門。劍宗的竹林太多了,季柯問了人才知道雪竹林在哪兒,他準備先去看一看。既然丹陽特地約他在那裏見,想必另有妙意。
他一身劍門衣飾,肩上長長的飄帶被他自己系了起來,一路行去,閑适随意,仿若是走在自己家中,而非寄人籬下,與在魔界時并無不同。沿途遇到劍門的弟子,便恭恭敬敬喚他一聲:“二師兄。”季柯很有模樣地嗯了一聲。
沒走多久,他的視線就落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人即便是再掩飾,也擋不住身上花綠的氣息。
哦,松書凝?不,應該說是裴成碧。
這還是季柯回了劍門後,第一次見到裴成碧,說起來,諸明宣他也沒見到,似乎是元真直接讓人帶他去了丹爐房煉丹。
裴成碧看諸明宣那麽緊,如今對方煉丹,他不陪在一側,一個人在這做什麽?
季柯沉吟了一會,在要不要上前觀察和獨自離開中思慮了一陣。
聽說丹門的狀況與如今的劍門相似,方才顧挽之與元心打出來的動靜,場中竟然未見裴成碧,這倒是有些奇特。難道他早已知道發生何事,故意不來?
這般一想,季柯雙眸微沉,提步就要走上前去。
“季季!”
季柯腳步一頓。
會叫他這個名字的,只有元心。而今這聲音,卻是摩羅那。這道聲音成功令他停下了腳步,也令獨自站着的裴成碧轉過頭來。
摩羅那大概沒想到同時得來兩個人的注視,季柯便罷,另一人瞧着年紀尚小,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除了品味不大好穿得如同老花母雞,其餘還行。他顧忌着不能稱季柯為大王,又不能總是季修士季修士的叫,那會兒聽元心喊季季,便學上了。
殊不知這個名字,也只有元心一人叫得。
季柯本想說道,餘光瞟到裴成碧已留意過來,只能将話咽在腹中,轉念一想,不如趁此探探丹門,于是一邊順勢往裴成碧那裏走去。一邊道:“你如何過來了?”
摩羅那也是直快:“我聽說丹門的長老住在這裏,想來拜訪。”
他是一刻也等不得,想早些拿到藥,好去除錢小姐的病痛。
呵,真是瞌睡送枕頭,這個回答妙極了,正到點上。季柯微微一笑,而後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道:“哦,巧了,那你算是趕上了。”
“啊?”
說話間,他二人已來到了裴成碧跟前。
季柯沖裴成碧颔首示意:“松師侄好。”以他劍門二師兄的地位,自然不必和一個丹門小童子行多大的禮,反過來松書凝模樣的裴成碧才應該躬行大禮。
裴成碧冷目看了會,才勾了勾嘴角:“二師兄有禮。”
語氣老氣橫秋,完全沒有先前那般可愛。
這實在是季柯想錯。
裴成碧能以少年心性,隐忍丹門數十年,令諸明宣心甘情願讓出宗主之位,其中心性手段,豈是尋常人能比。且他天性高傲,從來将丹陽當作最大對手,在丹陽面前都不會低頭,何況是憑空躍出的二師兄。俗話說,知己知彼,方百戰百勝。旁人不曉得,作為劍門老友這麽多年,劍門到底有無二師兄,裴成碧還是知道的。
季柯道:“這位便是諸長老愛徒,松書凝小先生。”
摩羅那被介紹得摸不着頭腦,但老大既然這樣說了,他便順着意思去做,于是也學着大陸的規矩,有模有樣行了一個禮:“松小友好。”
藍膚金瞳,典型的魔界中人。
魔界中人跑到太華山來,可是很少見。但裴成碧不管這些,見季柯有意将這個異族人士引薦過來,直截了當問道:“有事嗎?”
他這樣直接,季柯也不和他客氣。
“這位朋友家中有個妻子,身患重疾,尋常人不得治,特地來此請丹門修士相助。”
裴成碧嘴角一勾:“那便去丹門,上劍門來幹什麽。”
季柯面不改色就将鍋推到丹陽身上:“自然是大師兄說起諸長老丹術如何高超,為免錯失人命,才格外破例,将人一并帶來。可惜他妻子卧病于床,不能與之随行。”
摩羅那忙着點頭。
雖然聽不懂老大說什麽,但他肯定是替自己說話。
聽到說是丹陽帶來的客人,裴成碧又多看了摩羅那兩眼,随後一語道破:“恐她是魔氣侵體,不是重病不治吧。”
摩羅那心中一驚,擡起頭時,眼中已十分銳利。他拿捏不準這話算不算挑釁。
季柯不動聲色按下他的手。
裴成碧這才微微一笑,雖年少模樣,卻負手其後,一派沉穩宗師風範。
“不必多想。我丹門随便哪個弟子,都能以眼識診。你一個魔界異族,與尋常女子日夜相對,自然對她有害。若世人都能打破天綱常理,又何來天道管束。”
“她如今模樣,便是執意與你在一處的下場。”
兩三句話,道理不錯,聽在有情人心中,卻猶如堅刃,捅人心肺,紮出血沫。
摩羅那不吭氣,嘴角緊抿,等聽了個完全,才松開捏緊的拳頭,沉聲道:“自開天辟地,誕生妖魔人仙四界起,情之一字便自古到今,從不曾滅。丹門巍巍大派,走天道大路,不識人間疾苦,說來自然輕巧。”
“如果每個人都能看破,又哪來的癡男怨女。”摩羅那看着裴成碧,坦蕩蕩說,“小友看得如此明白,也但願你往後從不會有這種煩惱。”
這話說的,就好比是明譏暗諷了。
季柯還真沒想到自家舊部竟然也是個口舌不愛吃虧的,平時從看不出來。可見情之一字既能是繞指柔腸線,也是金鋼不壞身。
裴成碧步子一頓,反身與這位魔修對視。對方毫不避讓。
他一笑:“你和我說話這麽不客氣,還要不要救她了。”
摩羅那道:“能救,我自然會救。”
裴成碧哦一聲:“如果我說,救她便要你以命換命呢?”
摩羅那頓了頓。
裴成碧心中冷笑,果然涉及性命關頭,就開始猶豫。
就見摩羅那湊到季柯身邊輕聲說:“怎麽現在求藥還是走這麽惡俗的套話麽?”
季柯看了眼裴成碧:“我怎麽知道,可能是他們丹門仍舊如此吧。”
哦。
摩羅那回過身義正言辭:“只要能救她,要我的命有什麽稀奇。”
裴成碧:“……”他都聽見了。
但他沒有說謊。這世上之物相生相克,解鈴還須系鈴人,救命也是如此。摩羅那的魔修固然能緩解錢小姐的病症,卻是飲鸩止渴。若要她全好,得尋魔界中人的心骨,心骨乃修為彙聚之所,替她換上一塊,才算徹底好了。
可是看這個青年的模樣,裴成碧碾了碾指尖,傻裏傻氣。
他不欲再多說,只道:“那你就好好養着吧。”
摩羅那一懵:“什麽意思?”
“養胖一些。”裴成碧睨了他一眼,方說,“取你心骨時好活命。”
待裴成碧離開,摩羅那方指着他道:“大王,丹門的人都這麽讨厭嗎?”
季柯道:“向來讨厭。不過你離開魔界早,所以不曾與他們碰過面。”好歹他還在渭水時與諸明宣他們交過手,故而知道一些對方的習性,不至于生氣。
但是。
季柯嚴肅道:“你果真願為了她不要性命?”須知大陸修士須修煉才能活得長久,而魔界中人生來壽長,修道為什麽,不就是要與天同壽。這本是別人想也想不來的天運。摩羅那竟然輕易言死?
摩羅那愣道:“你以為我騙他的?”而後沉默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沒有騙他。如媛媛能好,我情願她不要記得我,也好好活下去。”
他說這話時,神情懇切,如何有當年大斬四方的狠戾模樣。一點也不像魔頭。
季柯沉默了一下:“……你怎麽沒肯為我去死。”
還黯然神傷的摩羅那猝不及防:“嘎?”
季柯陰沉着一張臉:“當年戰場上,本尊多次險中求勝,也沒換來你半句忠心啊。”
呃……
摩羅那撓了撓頭:“這個,好像有點不一樣吧。”
他小小聲道:“當然我可以和大王同生共死,但錢小姐我寧願她活着嘛……”
然後聲音就在季柯吃人的目光下漸漸低了下去。
摩羅那猛然一敲季柯背:“大王,你在這站着幹什麽?你不是還有事嗎?”
季柯被他敲地一趔趄,有些懵。有事?哦對。他本來是想試探裴成碧的。在試探裴成碧之前,他原本是要先去雪竹林等丹陽啊。
話又說回來,怎麽丹陽洗個澡,要兩個時辰之久麽?
掌宗房內。
一桶熱水已毫無熱氣。
水面光潔如冰,不,它就是冰。
丹陽未着寸縷,坐在冰桶之中,寒霜順着桶沿,往外蔓去,已漸至大半屋子。
室內溫度令人瑟瑟發抖,丹陽頭頂,卻冒出了熱氣。
他閉目凝神,額間自劍心消失以來就黯淡的小火紋,此刻光亮如新,豔麗欲滴,似乎要燒起來一般活轉。萬籁俱寂中,丹陽放任自己沉入意識海。他身輕如燕,循着自身氣息,在氣海中,睜開雙眼。
萬丈皚雪,廣垠太華。這便是他的氣海。
巍巍太華,渺渺蒼生。丹陽面無悲喜,任腳下浮動,注視着這片大地。這是他守護的地方,亦是他自身所在。空氣中微微閃着光,他翻開手掌,那些微光便落在他手心。
白襯着金,就格外好看注目。
丹陽目光微動。
這是他的劍心。
原來他的劍心未曾消失,只是碎成微末,沉澱在他的氣海之中。
丹陽放目遠眺,只見微光四處都是。仿佛是給這亘古白雪,鍍了一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