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丹心陽火

裴成碧是見到丹房方向起了煙,心中雖然知道依諸明宣的手段,不會在拿手好戲上栽跟頭,腳下卻不知怎麽還是一路匆匆趕了過來。這一來,就撞見季柯将手伸進諸明宣衣襟那一幕。腦子不及嘴快,一句冷冷的詢問就冒了出來。

“你的手在幹什麽!”

“……”

季柯看了看手中白瓷瓶,順手就放進了乾坤袋。進了衣兜的東西,尚能被強行取出。進了乾坤袋,沒有丹陽開口,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分毫的。

他一邊放着東西,才一邊說:“啊,諸長老的東西要掉了,我便順手扶了一下。不過既然這本來就是給大師兄的,那我就先替他收着了,省得諸長老還得再受累拿出來。多辛苦。”

說着,給了對方一個十分和善的微笑。

摩羅那:“……”要論這種毫不遮掩敷衍到家的作派,也就季柯了。

諸明宣定了定,由着松書凝沉着一張臉過來,視線将他上上下下掃了一遍,總感覺背後發毛,那種只有裴成碧在才會有的壓抑感冒了出來,令他不願多言。

“季師叔說的是。”松書凝再轉過身時,已是換了幅神色,瞧着又天真又無辜,哪裏還有那種逼迫他人的氣勢,“不過一物交一諾。既然東西已依言交予貴門。貴門大師兄答應我們的事,是否也請盡力辦了呢?”

因他個頭不高,不過只到在場諸位胸口而已,走得近了,季柯便要低頭瞧他。

“丹陽答應的事,自然會辦。不過眼下我門有慶典盛事。總得過了這段時間——”

卻不料話未落就被打斷。

“我丹門能等得,人命卻等不了。萬一在這段時間,師祖有了差池,你們承擔的起?”

松書凝微笑道:“還是說,外頭所傳俱是真,貴門大師兄已卧病不起,強弩之末。非得靠我門長老煉制的玉香花凝露,方能回複元氣一二。”

四周忽然一片寂靜無聲。就連樹葉都停止了擺動。

只在兩個呼吸吐納間,季柯才淡淡一笑,道:“都有些誰傳的謠言,不妨說出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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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極其尋常,與君共事近百年的摩羅那卻深知從前大王脾性,從中聽出了一絲血氣。

元真與元武俱察覺空氣中風雷湧動,一絲緊張的氛圍蔓延開來,元武悄悄并出兩指,卻被元真不聲不響地給按了下去。他心中一動,側目瞧去,但見三師兄面色平和,瞧不出任何一絲異樣。元武眼神一垂,便将手勁松了下來。

松書凝與季柯對視不過一瞬,卻如同瞧見了漫天風霜。片刻,方說:“空穴來風,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玩笑話而已,季師叔又何必追根溯源。”

“我可不覺得哪裏好笑。”季柯扯扯嘴角,然後他微一側身,就叫上了諸明宣,“諸長老好福氣,師弟伶牙俐齒,徒弟不遑多讓。眼下你都能享清福,出門不必操心了。”

松書凝臉色一變。

季柯将他與裴成碧相提并論,而裴成碧與諸明宣之間的恩怨心結,連他們自己都久久不能解,又豈是外人所能道。這話不吝于在諸明宣心口又插了一刀。

他一眼看去,果見諸明宣面色一白,良久才說:“不錯,果真是我福氣。”只是福氣兩個字,卻說得又蕭索又落寞,笑比哭還要難看了。

見此情形,裴成碧恨得牙癢,但礙于身份,一時說‘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硬是忍住了沒有蹦出半個字來。

捅完刀的季柯心中冷笑,這才覺得神清氣爽。呵,和他鬥。

倒是諸明宣,按過那波被季柯的話勾起的心緒,一時自身情緒難解,也懶得去和對方争辯什麽,只道:“話糙理不糙,書凝所言,亦是我要說的。貴門既然得了藥,還請盡快履行承諾,免得傳出去,落下個迫人毀諾的名聲。”

可不太好聽。

元真這才上前一步,溫和道:“這個自然。不過,待我與大師兄商量後,再告知二位,該當如何處理。”他看了看天色,已略漸沉,“請二位回去休息,明日一同參加群英大會。”

話都這樣說了,再争,就是在胡攪蠻纏。都是活了上百年的‘老人家’,實在沒必要口頭置氣。諸明宣二話不多說,就朝外走去,松書凝待要上前扶着,諸明宣微微避了一避,叫松書凝一愣。諸明宣自己也愣了下,而後才扶上額:“哎,我和你置氣幹什麽。”

然後搭上松書凝的手,由着對方将自己帶離了丹房。

“……”摩羅那捅了捅季柯的手臂,輕聲道,“老大,你這一刀紮得結實啊。”

季柯:“?”他紮什麽刀了?

摩羅那看他臉上茫然不似作假,有些遲疑:“你不知道?”

他知道什麽啊,一直在魔界安內打架,外面的八卦得有人出門了才能傳進來吧。

季柯不過就是依着裴成碧出個門還喬裝打扮不欲讓諸明宣知曉身份,由此判斷這對師兄弟鐵定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在裏頭。一個宗門,師弟當宗主,師兄卻避世,這不擺明告訴別人他們有故事麽。你當所有的門派都和劍門似的,個個把宗主之位往外推呢。

摩羅那:“……”不知道你這刀還捅得那麽精準!

季柯哼了一聲。要不他這個魔尊白當的?

元真走上前來,說:“這怪不了季師兄,是諸長老自己心有郁結,因而想多。”

他長嘆一聲。

随及才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

他們是因為什麽而争起來的。因為丹陽啊。

那麽——

“大師兄呢?”

大師兄——

他不在泡澡。

此刻已到了百裏之外。

自季柯走後,丹陽原本想趁着清靜,再好好調息一番,卻不料越靜心越煩。明明季柯已經不在,丹陽卻總是想起他一言一語,在腦中驅之不去。神劍冢中也好,劍池內也罷,對方或笑或怒,神情生動。那句‘你是我喜歡的人’,萦繞在耳,令丹陽不經意便想起。

濕透的頭發不過瞬息就幹透了,蕩在身前。丹陽已經起身,坐在岸邊發怔,腿卻還浸在池子裏。他腿一晃,池中水便也跟着晃了晃,打皺了鏡花水月。

為什麽?

丹陽蹙起眉頭。這種混賬話,早在季柯剛來時,便已說過不少。他從不曾放在心上,怎麽到了如今,卻在意起來。是因為他碎過劍心,道心不穩?不,不可能。道心不穩這事,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一位修士身上,卻絕不包括他。

想到季柯每回被他氣的無話可說,丹陽微微笑了笑,待回過神來,才在池中倒影瞧見自己的神情。他怔了片刻,忽然一掌揮去,激起水花三丈。

不過光影間,人已到了空中,落于一棵松柏樹頂。

林中風俱被擋,一出去就知山間風大,夾雜着雪粒。衣衫飒飒,長發亂舞,丹陽從未如此随意,立于樹冠頂,負手望去,遠方樓檐半隐,是他見了一百八十年的地方——

劍修手一翻,先前被收起來的師門令便浮至空中,逍遙子的聲音又傳了出來。

是他聽習慣的老頭的聲音。

丹陽微一沉眸,再看了眼遠方劍門,拔身而起,一身靈氣充沛,似有無窮無盡之意,整個人猶如白鶴一般,直直撲入雲層之中,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天際。

而這時,季柯他們正在丹房和裴成碧口舌論劍,絲毫不知道他們為此而争辯的人——

已經跑了。

不錯。

丹陽他覺得很煩,一個不高興,就上了天。待回過神來,已經離劍門有一段距離,往下看去,因着天色漸晚,陸地上燈火漸起,待聚齊處,便是人家。他心思一轉,幹脆去散心了。

太華山在大陸極東,群山連綿起伏,因長年雲霧遮缈,故有仙山之稱。尋常百姓若要打獵,也只在外圍轉悠,不敢往裏的,怕迷失方向。但有那麽幾個不小心鑽進去,然後被劍門弟子給順手救出來的,得了命便四處宣告,那山裏頭有仙人。

如今仙界并不在此,但修士這類刀槍水火樣樣精通,又命長容俊的,于尋常百姓而言,确實也稱得上是仙人二字。

丹陽這一降,便是降在太華山外一處縣城裏頭。

這時日已落,華燈初上,青石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攤販吆喝聲中,忽然便響起一陣抽氣聲。熙熙攘攘一條街,硬是被丹陽走出了一條寬敞大道。

他發未系,衣裳随意一披,又生得地上僅有天上難尋,于燈火夜色中信步而來。夾着包子的客人正要将包子往嘴裏送,這麽突然一瞥見,頓時連筷子也不會用,手抖了半天,噗通一聲,還是将包子落了下來,滾在地上,一路就滾到了丹陽面前。

“……”

丹陽駐足,彎下腰,将那個包子撿了起來,信手一撣,便去除了灰燼。而後道:“誰的?”

“我我我我的!”

那客人見丹陽望來,一雙無波美目映出萬家燈火,頓時激動地連話也說不周全,見丹陽要将包子遞給他,連忙道:“送送送送你了——”

“哦。”丹陽垂眸看了看這個包子,“那就多謝了。”

說罷,幾口就将包子吞下肚,繼續逛他的街。

美人麽,就算是狼吞虎咽吃包子,那也是很賞心悅目的。那客人還沉浸在仙人與他說話的氛圍之中,餘光一瞟,便見桌上多了錠銀子。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路愈走,天變愈暗,燈火卻愈亮。人群很熱鬧,但他們都很小心翼翼繞開了丹陽,這一切的熱鬧,就仿佛與他無關。歡笑無關,哭鬧無關,就連尋常為生為死的奔波也無關。這種熱鬧,與長年在山巅上瞧着日出日落的孤寂,又有何分別呢?

丹陽從不知孤獨是如何心境的。

可此刻,他卻心生出一種悵然來。

他想到了季柯,他們在富錦鎮時,也曾遭人圍觀,季柯走在他前面,因嫌被人瞧着煩,便一手拉過了丹陽,匆匆往前尋店。

季柯……

丹陽看了看自己的手,修長有力,覆有薄繭。那是一雙握劍的手。

但若不握劍,換之以人的溫度,似乎——

也很不錯。

丹陽收起手,微微譴束了自己一聲。他繼而往前走去,便經過賣糖葫蘆的,賣風車的,賣包子煎餃的,亦經過賣燈籠書畫的。而後他停下了腳步。

因為他面前有一位姑娘。

當然,并非是因為這位姑娘如何貌若天仙。美人白骨,在丹陽眼中,都是一個模樣。他會停下腳步留意她,是因為明明是在人流人海中,她卻駐足一旁,在發怔,而令她發怔的,卻只是一幅畫,一幅空白的畫。上頭甚至連個筆墨也無。

丹陽憶起方才自己在池中所見神情,覺得和這姑娘多有相似。難道這姑娘瞧着普通,實則也是個大乘期高手?不然為何會在對方臉上,瞧見自己也有過的模樣。

他眯眯眼,走上前道:“喂。”

而後猶豫了一下稱呼,喊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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