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道法與我
“好,明日我等你。”
萬澹明得了季柯應允,看他臉色,也知他是真怒,就不再多話,劍門是非之地他不便多呆,起身便要走。出了門,卻聽一道聲音:“留步。”
萬澹明原本想隐去的身形便是一頓,回身一看。
一位英挺青年隐在暗處,道:“閣下是魔界萬副使?”
萬澹明沒應,手指卻動了動,哦,認出來了,那就殺了吧。正待出手,卻聽那人說:“你知道他為何不願意回魔界嗎?”
萬澹明道:“願聞其詳。”
這人當然就是洛沐秋。
他道:“因為他喜歡上了劍門一個人。無情劍丹陽。”
“……就這樣?”萬澹明等了半天,沒等來下一句話,這事有什麽奇怪的嗎?季柯好色乃是全魔界甚至全天下皆知的事。何況以丹陽那種姿色,不喜歡他,難道喜歡你啊。
洛沐秋哪裏想得到萬澹明這個反應。因為他并不知道,當時藏身于季柯領中的萬澹明已經将兩人情形看了個徹底,甚至比藏于遠處的他看得還仔細。
洛沐秋暗中皺了皺眉:“你不想令他全心全意回去嗎?”
“他若是連這點主次也分不清,就不必當我界首領。”卻不料萬澹明輕描淡寫道,“你多大了,二十幾?一百二十幾?不管多大,都還小吧。乖乖練你的道,不要瞎摻和。”
是什麽給了這青年一種,他魔界就必須義憤填膺的錯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季柯如何,難道他這個看了他幾百的人,還不如一個小屁孩來得清楚。萬澹明搖搖頭,有些唏噓,哎,真是許久不發威,都歪曲他魔界中人形象了。
說罷,便自顧自隐去。
洛沐秋根本沒有想到又被人晾一次。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神情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心裏卻漸漸變了質。季柯不屑與他談籌碼,黑衣人不與他談交易,便連萬澹明,也毫不在乎他所提。這是為什麽?這是因為他弱。
不錯。
他還是太弱。
才會輸給季柯,輸給丹陽。
夜色中,青年靜靜站了會兒,方轉身離去。
小聖地中已過了三個時辰,外頭近乎蒙蒙亮。顧挽之和白撷影倒是睜大了眼睛,一絲困倦也無。又過半個時辰,晨光初起時,丹陽才自聖地劍心中脫身而出。只見一道劍光閃過,落地便成了欣長青年模樣。他瞧上去沒有太多變化,只是眼中透着些疲憊。三個半時辰的靈氣供給,源源不斷,确實累人。幸好是丹陽,換了旁人,早須打坐調息。
丹陽輕籲了一口氣。
雖有些疲憊,可周圍草木,卻明顯生機許多。
只是這終究不是辦法,若找不到根源,靠他一人支撐,無異于杯水車薪。
待丹陽帶了一身風雪色踏出小聖地,迎面便撞見顧挽之,對方正虛虛坐在雪地上,離噬魂崖有六丈遠,而天邊已透出微光。顯然丹陽在小聖地多久,小蓬萊的人便在此等了多久。乍然打了個照面,丹陽心中是有些驚奇的。
怪不得是小仙境的人,不怕冷不怕困。
顧挽之道:“大師兄,好早。”原來在劍門呆了幾日,他便順口學起旁人,直接稱呼丹陽為大師兄。只是他比丹陽大了好幾百,這樣裝嫩,也挺不要臉。
丹陽正大光明地撤下八卦浮門,飄然落地,面色淡漠,顯然并不想搭理。
顧挽之見他要走,不禁道:“哎,我等你許久,你說走就走,沒有待客之道吧。”
“不請自來為闖。”丹陽道,“我沒有請你等。”
何況昨夜給過他們一次機會進小聖地,是他二人慫不敢進,怪得了誰。
是顧挽之不想進嗎?不是。可他此行來,并不是為了與劍門鬧不愉快。他分明有更好的選擇,更好的路,又為什麽一定要挑最險的那條呢。
顧挽之道:“這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換你劍門一樣——”
他話未說完,丹陽已目不斜視從他身邊經過,順便踩了他一腳。
“不想聽。”
大師兄說。
“……”
顧挽之張着嘴,還保持着那個盤膝而坐的姿勢。一旁白撷影抱着劍,翻了個白眼。“這就是你說的,夠吸引他的注意力?”
顧挽之叫道:“我怎麽知道他這個人這麽不識趣!”
白撷影搖搖頭,不再管這個人,自己率先劃出一道劍色,追了上去。
丹陽步子不快,他沒有飛,卻也不慢,身形變幻間幾步已至弟子房外。
推開門的時候丹陽就已在想,昨夜有人來過。
再一看。
季柯卻一手握着那本《五德經》,一手撐着膝,看上去沉浸書中,十分得趣。聽見推門聲,就連頭也不擡,只說:“你回來了。”
仿佛極為熟稔。
丹陽淺淺應了一聲,便坐下來,剛要倒水,季柯手一動,茶盞便自己動了起來,落至丹陽手邊,還冒着熱氣:“知道你要喝,已經倒好了。”
待丹陽喝盡杯中水,季柯又扔給他一件東西。丹陽接了一看,是個白瓶。
“諸明宣的藥,早已好了。一直沒得空給你。”
丹陽如今暗傷已恢複差不多,劍心也已重新成形,還差其中一道真意未解,故虛而不實。這個藥他其實用不太着,而且,當時是兵行險招,沒有辦法的辦法,才想到請諸明宣做這味藥。而玉香花凝露雖然可以極大提升修為,但透支過後的危害,無法估量。
丹陽拈着手中溫涼的藥瓶,上面還有絲絲暖意,應當是在溫暖的地方呆了許久的。他終于開口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與我說。”
季柯笑了,不回答,卻先道:“我看這書上有疑惑,想先來問問你。”
這人竟然要主動辯經論道?丹陽大為稀奇:“哦?你問。”
季柯道:“何謂道法自然?”
“天地有常,約道,無常亦約道。順理而行,是為自然。”
“你心中有道嗎?”
“劍門都有。”
“那你心中可有德?”
丹陽說:“該有時有。”
季柯便将書一扔,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那你心中可有我?”
“……”
丹陽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季柯見他不答,便說:“你這麽聰明,是不是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丹陽肯定道:“你要走。”他不說你想走,卻說你要走,遠比想字來得更直接了。
季柯起身,鑲了金花細紋的衣擺就從膝上滑落,他負手踱至窗邊。外頭正有一只灰雀,不顧寒冷,也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頭栽進雪地之中,然後頂着沾了雪花的小腦袋,在廊下踩出一串細小的爪印。乍見屋內有人盯着它,便炸起毛,啾一聲飛走了。“你有你的責任,我也有未做完的事。該走了。”他說。“但我本可以不告而別。”
說到此處,季柯忽然轉過身來,看着丹陽道:“你明白為什麽嗎?”
見丹陽看着他,季柯卻睥睨一笑,神色就有些傲慢,慢慢道:“你好好想,下回告訴我。”
下回?是被元明撿上來,還是像諸明宣一樣自己爬臺階上來。天道輪轉,能有幾個下回。丹陽捏着杯子,心中不知在想什麽,面上卻看不出來。他一向如此,季柯已很了解。就算他心中翻天覆地驚濤駭浪,也從不會在外表顯出分毫。要讓他變色,當真是難上加難。
季柯當然會走,他早就說過要去渭水。丹陽也應允過會帶他過去,想到這個承諾,丹陽便擡起眼道:“我送你。”
“不必。我馬上就走了。”季柯頓了頓,忽然就扔出一句,“後會有期。”
往後一退,整個人似翻落窗子一般,片刻間就消失在屋內。
……
然後捂着腰從地上爬起來,心中怒罵,忘記腰不好了,真是功敗垂成。
季柯說走便走,不給丹陽挽留和反應的機會,運足氣勁,像一只黑色的鷹,消失在茫茫天際之中。待飛得足夠遠了,才放下憋着的那口氣,面露得色。他可忘不了出門時丹陽欲言又止的神情,只是季柯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說出來。
哈,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讓你悶不作聲。俗話說得好,最無情的告別才最打動人心。他這話說一半,就不信丹陽不記在心上。暫離幾日,權當小別怡情。
季柯離去後不久,元真便尋上了門。他進門時,丹陽還站在那處,并沒有變動位置。身上經夜寒霜未褪盡,面上仍有怠色。元真脫口便道:“大師兄,我方才似乎瞧見季師兄了?”
丹陽嗯了一聲:“他走了。”
走了?
元真吃了一驚,小心翼翼看了丹陽一眼。
他的大師兄,神色間透着股淡淡的憂傷:“還把我的乾坤袋帶走了。”
這裏面裝的全是他的戰利品。
元真:“……”他本以為,丹陽會落寞傷情的。
丹陽又嘆了口氣:“他還是急躁,性子分毫未改。”
丹陽說這話時,哈哈狂笑的季柯已到了小蓬萊外,然後他便沉默了。
劍門中,元真正替他将這話問了出來:“此話何解。”
“顧挽之言,任何人要去渭水,必過小蓬萊。小蓬萊已與渭水相隔。”也就是說,季柯一個人走,可能到不了渭水。何況丹陽記得,渭水有三道法則,雖不知季柯是如何出來,但如今要越過法則進去,卻不知是否能辦到。
而這時,季柯心中已經開始想錘萬澹明。因為一心想着怎麽驢丹陽,又想給對方一個潇灑的背影,季柯已經将渭水不好跨這件事給忘到了九霄雲外。
索性萬澹明仿佛與他心有靈犀,沒等季柯動手想錘了小蓬萊,就自天邊飛來,道:“尊上,我已等你許久。你在這裏幹什麽?”小蓬萊自從赤焰峰主出了那檔子事後,視他魔界簡直如仇敵,萬澹明并不想在這個節骨眼與它挑戰。
季柯反問:“你怎麽過來的?”
萬澹明一把抓住季柯的手:“自然就這樣過來。”
說罷已領着季柯穿過了那道金色的結界,回首望去,遠方一切就與他隔了層蒙蒙金紗,如同過眼雲煙,如夢如幻,極不真實了。明知太華山早已抛在雲外,季柯卻仍忍不住要看一眼。他心中都有一種錯覺,難道,過去一個月,發生的都是真的嗎?
便在此時,他腰間動了動。
一條金色的泥鳅探出了腦袋,須須被吹得狂風亂舞:“小輩,你要帶我們上你家?”
戳破了一切朦胧美感。
季柯:“……”
另外兩只也扒着蹄子透出腦袋來,毛毛被吹得亂散。話語間還透着股興奮和激動。
“丹陽竟然沒跟來?”
“不知道季季他家是什麽樣的。”
“總之也不會比太華山冷。”
“呱。”
這只雪蛤又是什麽時候混進來的!
轉眼之間,萬澹明便帶着季柯到了渭水邊。渭水平靜無波,遠方一覽無餘,誰能想到跨過這一道河岸線,便是正邪兩個世道呢。
兩人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季柯道:“你不受法則約束影響?”
“靈體便不懼。”說罷萬澹明将季柯往渭水那側一推,“回去吧尊上。大軍已候許久。”
季柯一頭撞破虛空,再睜眼時,便已至熟悉故土。
眼前是紅光大陣,陣中隐約躺着一個人。而赤爾呼和,他的忠心将領,正騎在一頭犀牛上,舉起手中長戟,高聲道:“歡迎赤靈王歸來!”
他的身後,是附和聲一片,整齊劃一,哪裏有萬澹明所說遮遮掩掩不便行動的模樣。
季柯還待思索,背後卻被人一推,跌跌撞撞走了兩步,才發現,陣中躺着的人,身着黑衣,眉峰秀麗,竟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疏忽之間一股吸力襲來,季柯便一頭撞了進去。藍色的乾坤袋忽然失去倚靠,輕飄飄就落在了地上。
紅光大陣乍然爆出一陣光芒,随後漸漸消退,地上的人才慢慢睜開眼睛。
第一句話便是:“蘇爾葉在何處?”
萬澹明道:“家裏等着呢。”
季柯笑了笑,站起身,似乎是睡久了,方撣了衣腳:“那就會會他吧。”
而他身後,諸位魔軍将士,便齊刷刷自坐騎躍下,連坐騎一道,跪了一片。
“聽吾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