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懂個屁
吩咐赤爾呼和把蘇爾葉帶下去後,季柯就遣散了殿中侍臣,轉身坐回高座,取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殿中有兩個人沒有走,一人一身白,在連紗幔都是黑金色的環境中顯得尤為格格不入。這人當然就是萬澹明。還有一個人,面上戴着銀制面具,罩得嚴嚴實實,認識這麽多年季柯也沒見過他的臉。這人叫連風。
萬澹明和連風,是季柯左右臂膀。他們不随侍臣一道退下也是情理之中的。
連風道:“恭喜尊上。”
季柯晃了晃杯中酒:“意料之中,何喜可言。”
說罷待要起身,卻忽然腳下一晃。萬澹明正想和他說話,就見季柯身子一歪,他吓了一跳,連忙要扶,但快不過連風。風魔的身形就和風一樣快,不過是眨了個眼的功夫,他已至臺階上穩住了季柯:“尊上?”
季柯按了下額角,擺擺手說:“沒事。”
再直起身,萬澹明忽然就覺得,哪裏又有些不對勁。
但他只是在那邊琢磨,而季柯已揮退了連風。
想到方才蘇爾葉不甘心的眼神,季柯就覺得心頭暢快。而再往回想,他率手下将士一舉殺回大殿時,蘇爾葉那個凝固又不敢置信的表情,季柯心裏就更爽。
“萬副使,想不到你平時騙妖騙鬼也就算了,連我也一并騙了去。”他說,“不過短短時間內,就将本尊手下集結至此,一舉擊敗蘇爾葉,你功不可沒。”
萬澹明适時恭維:“還是尊上深謀遠慮,引狼出洞這一招,用得好。”
引狼出洞?季柯摸了摸下巴,他什麽時候引了。但他沒有多想,只是說:“狼王也是腦子不好使,暗中偷襲便罷,竟用鎖魂陣關我三魂。直接滅我神魂豈非了事。”怪不得他一到人界便覺得不對勁,凄慘到連只兔子也打不着。他就說麽,這可不是他該有的水平。
而蘇爾葉将他三魂一鎖,等于鎖了他大半功力。這人沒毛病吧?
嗯?萬澹明略直起身:“這是我關的啊,不是你吩咐的嗎?”
“是嗎?”季柯一愣,“自己關自己?我有病嗎?”
萬澹明心中開始有所懷疑:“你不知道?”
季柯一臉無辜:“我怎麽知道。”
“……”将方才那點怪異的感覺結合起來一考慮,萬澹明心頭更疑惑了,他說這不對勁是什麽呢,季柯剛至魔界可不是這個模樣,明明生殺予奪一副天下盡在老子手中的狂霸之氣,怎麽現在就和在劍門時一個模樣。“難道你忘記了?”說罷将季柯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仿佛對方是個稀有物品。
季柯一臉不耐煩:“哎別忘不忘,就當它是吧。可能是受陣法影響,記憶有偏差。估計過段時間恢複就好了。”要自己幹的大概是閑的吧,多大點事。要往這方向想倒是能解釋。但萬澹明的話令他想了想,“我醒來時說什麽了,難道集結大軍也是我吩咐你的?”
他已将剛醒時說的那幾句話給忘記了,不但忘記,甚至連在劍門時如何囑咐萬澹明的,也有些模糊想不清。如今回想,仿佛只有記憶停留在率軍攻入大殿的時刻是最清楚的。
萬澹明說:“那當然。”他将所知原委一一道來,“尊上那日去阿波額那湖淨心前,留書囑咐我三樁事。”
一樁,于人間尋他軀體。
二樁,在魔界護他魂體。
三樁,便是若有人篡位就将計就計,暗中集結大軍等他歸來。
“我當時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忙趕到阿波額那一看,才發現你的三魂沉在湖中。幸好無人發現,不然還有今天?”
萬澹明說着,将那符紙自懷中掏出,信手一扔,卷紙就在季柯面前徐徐展開。季柯定睛一看,這上面果然是自己的手筆,不可能有人仿造。他心下暗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倒合自己脾性。若萬澹明所說不錯,可能他看不慣魔界已久,也可能是嫌日子過得太無聊,不過是牛刀小試,就試出一批圖謀不軌的人來。
就是他這麽打算的時候,大約完全沒料到自己到了人界會如此凄慘任兔子可欺,也沒想到腦子出了點問題,該記住的想不起來,不該記住的忘也忘不掉。
不過既然蘇爾葉已伏,過往如何倒不必要追根究底。季柯向來是個只看眼前的人。所以他看着眼前,終于沒忍住說了一句話:“萬副使,你能不能,把那身衣裳換了。”
看着特別鬧心。
“啊?”萬澹明看了看自己。
這衣裳好看嗎?好看。就是因為好看,合他審美,萬澹明才把它從劍門中給順了出來。他特別喜歡這個顏色,尤其上面織錦中有幽藍花的粉。在太華山不覺得,但是魔界本就偏暗,衣裳上的粉便明明亮亮,同在海淵中時一樣。
見季柯如此說,萬澹明不但沒有識相地走遠一點,但往前兩步湊近了一些,還特地轉了幾個圈:“尊上要不要穿?屬下帶了好幾件回來。”
季柯一臉嫌棄。
萬澹明卻眉一挑:“怎麽,不覺得很挂念?還是觸景生情了。”
觸景生情?情是生了,挂念也有。只是讓萬澹明換掉的原因很簡單。
摘掉了前魔尊這個帽子的現魔尊撐着下巴:“你穿不及他萬分之一。還是不要獻醜,免得贻笑大方。”
“……”
萬澹明不轉了,連風偏過了腦袋。被貶了一通的萬副使抽搐了一下嘴角:“劍門所有人,都穿這身衣服吧?你天天見,怎麽不嫌他們不及他萬分之一?”
“這你就不懂。”季柯打了個響指,眉梢一挑,“這叫,愛烏及烏。”
萬澹明:“………………”他知道季柯這個人很讨厭,但從前好像也沒這麽氣人。怎麽外出走了幾天回來就變樣兒了呢?
索性在他快氣死前,赤爾呼和回來複命了。
他騎着獨角犀牛一路奔來,在殿外止步,輕然躍下,大步走進殿中,視與他行禮的侍女如無物,坦着胸背,就來到季柯面前跪下,右手握拳置于心口:“尊上。蘇爾葉已被帶至刑天鬼獄,聽候發落。”
“我讓你好吃好喝招待,你安排了嗎?”
“吩咐下去了。”赤爾呼和道,“派專人伺候他‘吃喝’,一定讓他喜歡。”
季柯這才滿意。
“可是尊上。”赤爾呼和疑惑道,“把他殺了不好麽?還能以儆效尤,看誰如他一般以下犯上不知好歹。”
“哎。”季柯一口回絕,“沒點志向算什麽我魔界子民。蘇爾葉想坐我的位子,很好。本尊給過他機會坐。可惜他不經打,自己坐不穩。”
上位者的樂趣,總不是一根筋的魔将能明白的。赤爾呼和無法理解這針鋒相對培養對手的樂趣,他只能暗想,大陸人士的腦子果然非常人所能理解。萬澹明是,季尊主也是。不錯,萬澹明本身不是魔界中人,而季柯,長的就不像。
蘇爾葉不服季柯的一個原因,便是認為,季柯出生不詳,又不似魔界中人面貌,就連他們的标志藍色小花,身上也只有一朵。他覺得季柯是個異端,既然是異端,又如何能領他魔界大軍,當他魔界統領呢?
自然,勝者為王。季柯是哪個娘胎裏蹦出來的,處于刑天鬼獄中的蘇爾葉,暫時是不會有精力去想這樁事了。他唯一懊惱的就是自己下手太早,事後又不夠謹慎,滿心以為季柯必死無疑。勝利的喜悅沖昏了他的頭腦,直到在大殿美酒佳女相陪時,大門被人一劍劈開,黑裘龍靴的前魔尊領着大軍站在門口,似笑非笑,一雙眸子彎起來,卻比冰河的水還要冷,比天上的夜空還要亮。
“好久不見,蘇爾葉。”赤靈王慢條斯理說,“本尊的位子,是否還滿意?”
一想到這裏,蘇爾葉恨恨捶了下牆,瞬間就被幻索給勒住手腳,不能動彈。
鎖魂陣——難道只有你一個人會用嗎?狼王暗暗想,季柯,你終将敗于自己的狂妄。
季柯是天生狂妄,即便他在劍門時,也不曾收斂的,只是因為劍門中人的思考方式均與常人不同,故而季柯只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去應對,一時之間狂妄之氣便不容易也沒時間去顯現了,雖然顯山露水也不會有人理。
大約只會得來一聲:“哦。”
就如他當日自我表露身份一般。劍門幾個人,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仿佛對面坐了個魔頭,還不如多去鍋裏涮幾樣菜來得重要。
自然他們這般行徑,一定也有不正的上梁。
但那根上梁,大約是天上地下,最直最歪最笨重,卻又最好看的一根了。
魔界的夜晚,有些像太華山。一樣的明亮。
圓月高升,季柯坐在自家房頂,身邊擺了個酒壇,想到某根梁,嘴角便不禁微微勾了一下。怨不得人間說小別勝新婚,他不過離開劍門三五日,就覺得已過了許久。這麽久的日子中,再想起過往,那些又好笑又好氣的事,便只剩下了好笑。而又愛又恨的人,就只念着他的可愛之處,格外順眼起來。
萬澹明說的不錯。
人在想念一個人一樁事時,确實會觸景生情。
就連多吃兩塊肉,也會想,不曉得他如今晚上吃的是什麽,會不會多吃一些,是愛饅頭花卷,還是清粥小菜,但更有可能是葷腥之物。
魔界時間流逝遠快于外界。季柯回去了半個月,劍門卻剛過兩三日。
半個月,足以令季柯将事務料理地七七八八,卻剛夠丹陽結束群英會,率着獲勝者依言去小聖地休沐。季柯對着月亮喝酒時,丹陽正領了幾個人,站在噬魂崖,與元真說話。
“大師兄且去吧,瑣事有我照應。”
元真正說着,卻見丹陽忽然眉頭一皺,往遠方看去。他順着丹陽的視線,天空只有一輪明月,并無他物,不禁道:“師兄?”
丹陽回過神來,目光掠過在場幾人,除卻顧白洛三人他認得,其餘小天門和靈秀堂弟子,他均陌生。大概是看出丹陽眼中意味,小天門弟子很主動,自覺道:“在下金無絕。小——”天門三弟子。只不過話未說完,丹陽便道:“金無雙和你什麽關系。”
金無絕:“……胞弟。”
元真看了他一眼,金無雙好像是金家那個纨绔子弟。這些世家公子怎麽回事,進個門派都要沾親帶故。同為一母生,一個已能入小聖地,另一個只會扇扇子,差距也太大了點。
“其實我和無雙是——”
丹陽已經看向靈秀堂。
深知這位大師兄脾性的翟臨風很識趣:“在下翟臨風。小蓬萊靈秀堂第七子。”
顧挽之左右看了一圈:“要不要我也介紹一下?”
丹陽道:“不必。”
然後說:“聖地既為聖地,自然有其玄妙之處,入後不可多言,不可多觀。若諸位肯收起雜念,潛心修煉三日,其中真意奧妙所悟,竟遠勝于平時幾倍。”
言罷。
迎着噬魂崖的風往前,如那日顧挽之所瞧一般無二,虛擡間現出一扇八卦圓門來,門開,他率先一步進入,其餘幾人随後緊跟。片刻小聖地的入口便消失了,偌大的噬魂崖,就只剩下元真和兩三個弟子。
待人都走完,弟子才提着燈道:“三師兄,大師兄似乎解釋的多了一些。”
“大約是自有考量。”說着,元真道,“你留一盞燈在此處。我們回去罷。”
“是。”
說罷,弟子便乖巧将燈豎在那裏,随手施了個訣,護它燈火不滅,便與元真飛身而去。夜空中,他們的身影就像是白鶴。而夜風雪地上,橘色的燈火卻生生不息,指引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