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相思就是

太華山小聖地,兩千年來,開放過一百八十次,最近二十多次,便是在丹陽至今一百八十年的歲月之中。如今它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客人。除卻丹陽之外,還有五人。

金無絕是最為驚嘆的。聖地靈氣的充足濃郁程度足以令他喜悅,恨不得立刻盤膝而坐,借這天地之間最為純粹的靈意洗伐自己筋骨,好使心境有進一層突破。除開他之外,第二個有反應的便是洛沐秋,只是他向來極為隐忍,而在場均不是善良之輩,故捺而不發。

丹陽面上無甚表情,心中卻小小哼了一聲,土包子,這裏本來更好看的。如果不是因為這湖水和竹子被他當日給毀了的話。一想到這他就有些郁悶,本來依小聖地的慣常,這湖和竹子都能自行恢複,可如今不但未恢複,反而有點點寒霜結冰,便說明此地不好了。

這裏的天與在太華山時瞧見的天一個模樣。

如今正是月圓。

自入聖地起,丹陽便未将過多的心思放在顧挽之幾人身上。他從方才起,心中就不知為何十分悸動,生平未曾有過,總覺得一水一木都能勾起他的心緒。是因為天上那輪餅大的銀盤,比平時要更大更亮?他又不是靈修,難道還突然之間開始吸收起日月精華了嗎?

丹陽暗暗覺得有些奇怪。

“喂。”

環顧完四周狼藉的顧挽之叫了丹陽一聲。

丹陽沉浸在思緒中,理也未理。

“丹陽。”

顧挽之又叫了一聲。

“大師兄?”

他很不怕死地伸手在丹陽眼前晃了一下,得來一個敷衍的回應。不過就是賞了一眼。被無視的顧挽之幾乎要氣樂了:“你不管我們,卻只看着月亮,不怕我們別有所圖?”

“……”丹陽看了一眼這位翠羽靈衣,覺得對方腦子有問題。難道不就是因為知道他們各有所圖才想一次性解決把人全部引進來的嗎?他還問這種話,是不是傻。這麽比起來,季柯還算是有腦子的——季柯?

某人嬉笑怒罵一閃而過,丹陽一愣,再看了眼圓圓的月亮,忽然之間心情更差了。

惆悵。

不想說話。

白撷影道:“進來後還需要做什麽?”

“随便。”丹陽低沉地說,“愛坐坐,愛躺躺,愛修煉修煉。三天後滾。”

白撷影:“……”

金家那小子偷偷湊上來:“白門主,驚鴻劍是怎麽了,突然之間變得很消沉。”

誰知道他。已經習慣了劍門不正常的白撷影面無表情,美人愁眉斂目并不能激發他的憐愛之心。他樂得清閑,當下招出劍來,整個人化光而去。一見白撷影走了,顧挽之也顧不上丹陽,立馬尾行而去,不論如何,要是有好處那是不能叫白撷影沾上一分的。

眼見小蓬萊兩位高手眨眼之間就已離去,而翟臨風不知何時早已不見蹤影,金無絕與洛沐秋對視一眼,不甘示弱,瞬時往各方向飛身而走。不能叫人甩在後面,他們都是這樣想的。

然而其實——小聖地并不會有什麽寶物或稀有材料。

步在外頭的元真一時難以入眠。恐他這三日,都會無法入眼。既然瞧不着,他索性披衣起身,步在外面,踩在雪地中,走至一株松柏旁,撣去石上白雪,随意一坐,卻對着明月靜思,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麽。

這麽深更半夜,應當是不會有人來,元真卻聽見了細微的腳步聲,偷偷摸摸,一步一步,朝他的方向過來。他不動聲色,裝作不知,卻在對方氣息靠近将要觸碰到他時,猛然出手,一把攫住那只探過來的手,毫不客氣一扭,頓時得來對方一聲痛呼。

“哎喲!”

叫的又響又慘。

正是金無雙。

他慘兮兮道:“元真師兄,是我啊。”

元真心中不過一愣,手下就更順理成章地把人丢了出去,遠方松松的雪被砸了個人形的坑。“不好意思,控制不住力道。”他說。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金無雙呲牙咧嘴站起來,揉着屁股,還好雪又松又厚,不然他明天就不用站起來了。“這麽晚了,元真師兄還不睡啊?”

“沐浴月光可助修行。”元真睜着眼睛胡謅,“你不知道嗎?”

金無雙已經蹭到了他附近,又想靠近又怕對方一失手再将他摔出去,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幹笑道:“我又不修道,當然不知道。不過不愧是劍門,怪不得你們如此厲害。”雖然聽不懂但不妨礙他摸着良心拍馬屁。

“哎元真師兄,你們個個長這麽好看,吃什麽長大的啊。”

“哎元真師兄,貴門是不是有個師妹啊。”

“哎元真師兄,法門和你們關系怎麽樣,他們機關好多的。”

元真本意是睡不着散心,但既然有人打擾,這心不散也罷,将要回去時,腦中忽然一激靈。他一把拉住金無雙:“你剛才說什麽?”

喋喋不休的金無雙閉了嘴,有些遲疑:“……說你好看?”

元真松開手,他終于想起來他忘記了什麽。

進聖地後,一共要過三七二十一層幻境,都通過的人,才能去陣心。元真敢打賭,丹陽一定不知道這件事。因為尋常聖地的引路人并不是丹陽,他向來與世無憂的在裏頭修煉,正如之前元真與他說過,為什麽進小聖地的人不會驚擾到他,是因為他們進的是幻境。

想明白這件事,元真就有些憂心忡忡。

小聖地認主,大師兄應當不會随顧挽之他們一道去幻境的吧。

那麽大師兄如何呢?

大師兄在打坐。

顧挽之幾人自行離開後,還沒回來,可他們早晚要回來,是以丹陽不着急。他一輪調息完畢,環顧四周,見草木蕭條,眸光一動。雙手負在身後,腳尖往前一跨,人便像踏在無形的臺階上,逐步走入湖心上空。丹陽左手一托,氣蘊從掌心而升,自顧自地漸變疊加,待已十分濃郁,丹陽方将其傾瀉而下。太華氣蘊從何處來,歸何處去,便似水一般,流敞在幹涸的湖中,萎靡的草木根上,往外蔓延,攀上竹木。

湖心漸漸泛起銀色的水光,映着明月,波光粼粼,草木潤土,霜寒消退,透出青翠。

聖地于丹陽如故土懷抱,他雖用自身靈氣滋養了湖木,可恢複起來也快。靈氣周轉,于他而言,不過是從體內的小周天,變成了天地人身的大周天。見水起草生,丹陽才收手。他一襲白衣,在月華之下,不染塵埃,緩緩落在湖面上,鞋尖卻分毫未濕。一路走來,平穩順當,如履陸地。如今天上有月,地上有水,兩相映照,天地更為明亮。丹陽眼尖,一眼瞥見湖邊有星點藍色。他心中一動,便過去看了看。

那是一朵花。

一朵藍色的花。

丹陽見過的藍花中,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朵,它不開在草地上,它開在別人腰間。

他定定看了會,才蹲下身,攏過袖子,覆手其上,順着它柔嫩的花瓣,輕輕摸了一摸。夜風拂過,觸感順滑,丹陽略有些失神。他一失神,就叫掌下生命給察覺了,這裏是小聖地,小聖地如何會有普通的花,它頓時将蓬勃的生命力自掌心向丹陽的氣海中鑽湧進去——是最古老的生機。丹陽剎那間像被燙了手,一下彈開,三丈後方站定。

柔嫩的觸感還在指尖留戀不去。他站了好一會兒,另一只手才撫上了心口。那裏撲撲直跳,聲音之大,仿佛天地都能聽見。

最古老的生機,所含除了生命,還有七情六欲。

丹陽的七情六欲,證來從來是空白。而今,卻有了名字。兩個字。

與此同時,躺在房頂上的季柯墊着腦袋,就着漫天月色将最後一壇酒飲盡,然後一丢,酒壇子在地上又碎了一坨。“老萬,老萬!”他扯着嗓子喊。

萬澹明在地上回他:“幹什麽!”

季柯有些醉,只聽見聲音,看不到人,暈乎了半天,把腦袋往外一湊,終于能看見地上白色那團人影。嗯,白色就很喜人了,他喜歡這個顏色。季柯沖萬澹明招招手:“來。”

萬澹明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手上活正多,本不想理,礙于情面還是上去了。

“喝這麽多酒。”萬澹明拎起一個酒壇嗅了嗅,皺起眉頭,“還是最烈的西風醉,你怎麽不醉死在西風裏。”

季柯撐着頭看着他,實際他稍微有點糊塗,因為今晚季柯喝的确實有點多。

“你給我跳個舞吧。”季柯扯了扯他的袖子,“就穿這個,這衣服可以,不錯。”

萬澹明:“……”

他一腳就将季柯給踹了下去。

乍然的失重瞬間就把季柯給吓出一身冷汗,好懸清醒過來穩住自己,這才落地。

“你簡直造次。”

“我何止會造次。我還會造人。”老萬笑得陰恻恻,“尊上要不要和我造一個。”

“……”季柯皺着眉頭忍了忍,沒忍住,“你滾吧。”

萬澹明瞬間變臉,冷哼一聲:“這麽想他就把人娶回來啊。”反正蘇爾葉還在牢裏,空呆着也是喝酒折騰別人,與其折騰他還不如踢季柯回劍門折騰別人。

“你懂什麽!”季柯梗着脖子,“我回來這麽久,劍門最多也就兩三天。兩三天能讓那個木頭腦袋知道什麽叫相思不?我看他到時候求不求我回去。”

“……”這就叫酒後吐真言了。萬澹明看着一臉精打細算胸有成竹的老大,有些無語。他想了想在劍門所見,斟酌了很久,“不是我潑冷水。你确定他是相思成疾不是清心寡欲?”

季柯:“……”

萬澹明摸着下巴:“說不定他沉迷練劍或打坐,早和劍心相親相愛去了。”

“再說群英會那麽多人,長得不錯的也不少。天下第一劍的美色,應該還是有很多人垂涎的吧。”萬澹明拿着小刀,刷刷刷往季柯心口戳,一拳定論,“我感覺——”

“你感覺什麽。”季柯冷冷看着他。

萬澹明:“……”很識相地改了口,“我感覺他現在孤枕難眠。”說罷,便一抱拳,“我先去處理狼王舊部,告辭。”還沒走兩步又折了回來,“啊,你要是想出門,提前說一聲。”免得到時候突然人不見,再大動幹戈找人。

“我才不——”

“一來一回也挺近。”

季柯:“說了我沒——”

“尊上。”萬澹明探出頭來,一臉誠懇,“下次回來記得帶上摩羅那。”

然後他就看見季柯沉默了。

萬澹明哂笑一聲,縮着脖子回去幹活。

一柱香後,魔尊踹開了他的門,高傲且委婉:“你看我穿這件衣服回去怎麽樣。”

“……”

小聖地。

月上西天。

遠方忽然傳來破空聲。丹陽耳朵一動,是劍聲。這當中,用劍的只有洛沐秋和白撷影兩個人,是他們中的誰?劍意不純,不是小蓬萊。他睜開眼,洛沐秋堪堪落在他身前。

“見過丹師兄。”洛沐秋提着劍,客氣地說。一身破衣爛褲,仿佛是和人打過架回來。

丹陽将他自上而下掃視一遍:“你已有所悟。”

洛沐秋一怔,他沒想到丹陽這麽快就能看出來,當下坦蕩道:“不錯。方才一時失察,後來才曉得進的應當是幻境。破了幻境後,便察覺境界高了一層。”

大師兄道:“聖地的幻境順天地而來,依理而變,不是你不失察就能不進。”

還不等洛沐秋再說什麽,又說:“比你們玄心宗的迷心陣,精妙很多。”

洛沐秋頓時閉上了嘴,過了一會,方想起什麽:“如此說來,其餘幾人也是?”

“嗯。”

所以顧挽之他們跑了,丹陽絲毫不擔心。因為他們早晚要回到這裏來。

第二個來的是白撷影。

第三個是翟臨風。

顧挽之是最後一個來的。金無絕到最後也沒有出現。

幾人有衣冠楚楚者,也有狼狽不堪者,互相對視一眼,便知大家遭遇差不多。只是三七二十一重幻境,層層不同,他們遇到了什麽,只有他們自己曉得了。估計也是不願意拿出來細說的。丹陽又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金家小子身影,心知此子無望了。

此時已朝陽初升,自山間探出頭來。

“一重考驗已結束。”丹陽說,“剩餘兩天,便還有兩重考驗。”

翟臨風忍不住道:“我們不是來休沐的嗎?為何仍有考驗。”

丹陽道:“你沒發現自己靈氣較之前有提升嗎?”

翟臨風感受了一下,确實。

“考驗豈非就是賜予你們的天機。”大師兄淡淡看他一眼,“還是你想練兩千次劍。”

翟臨風:“……”

見他們幾個不多話了,丹陽才繼續說:“第二個考驗,便是這裏。”

他随手一指:“此處湖水枯涸,草木生機不足。你們若能使這裏細水長流,草長莺飛,便是受到小聖地接納的第二個證明。”

幾個人頓時瞪大了眼睛。什麽?這又算哪門子考驗?

“能随心調動天地靈氣,亦是一種修行。這點,顧山主大有體會。”

顧挽之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既然事到如今了,他倒還想再多問一句:“僅此而已?”他道,“還有什麽,不妨一并說。”他倒是想聽聽看,劍門還有哪些奇怪的考驗。

當然還有。丹陽理所當然道:“做飯啊。”

誰說進了小聖地,就不用吃飯的。

這回顧挽之是真的笑了,開懷大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可以,我做,我來做。”

白撷影:“……”

翟臨風湊到他旁邊,悄悄道:“白門主,顧山主不是氣瘋了吧。”

“沒事。”白撷影淡定道,“他本來就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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