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劫數來時

逍遙子歸心似箭,前半夜和徒弟閑話家長,後半夜不知道跑哪個山頭對月飲酒,一夜未眠。好不容易太陽初升,他就起身,披了一身晨露,踏進殿中時,身上還有清寒之氣。

一進門就道:“陽陽,我們走。”

可惜殿中沒有陽陽。

只有陽陽他道侶。

逍遙子眨巴眨巴眼,與正坐在桌邊細綴慢飲的季柯對上視線,問:“陽陽呢?”話一問出來,頗有一種不得勁的感覺。仿佛他這個老丈人以後進徒弟門前還得敲一敲,保不齊小兩口在親親密密。兒大不中留啊,老師父苦。

季柯道:“很早出去了。”

逍遙子點點頭:“哦。那我等他。”

說着,就自己在離季柯遠一些的地方坐了下來。想想不對,他一個長輩為什麽要坐這麽遠,如同一個客人,就又往裏挪了點。不夠,再挪點。

端着茶盞的季柯:“……”

兩人都寂靜無聲,這室內就有些尴尬,季柯想要不然出去透透氣吧,正這麽想着,就見逍遙子拿眼瞟過來:“哎,季——你叫季什麽?”

“季柯。”

“哦。季季啊。”逍遙子捋着胡子,糾結了半天,搬出手指比了一丢丢,“你既然是魔尊,整個魔界是不是都歸你管。”

“不錯。”

“那你可知道當年的魔界始尊阿波額那身化何處?”

這個季柯倒不清楚。按理說像始尊這種人,壽幾乎與天齊,可他這個位子卻也沒坐多久。幾乎是在四界歇戰後不多久他就消失了。後來才傳出說他身形化成了一汪湖泊,一身修為滋養了這片土壤。

季柯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逍遙子道:“我聽說你們魔界曾有一度魔氣暴漲,怨念滋生,魔界生靈苦不堪言。可那時阿波額那已經不在了,不知後來怎麽平息的。”

哦。這件事。這事季柯知道。這事說來話長,天地剛分化時,靈氣并不均衡,有的地方孤苦,有的地方天生富饒,魔界便是天底下最苦最貧瘠的那一處地。那裏有無數怨氣,不見天日,阿波額那用自己與生俱來的神通,清除了那片魔氣,将它一并鎮壓在熔心湖,與地底岩漿翻滾,永不得生。

“始尊身化後,熔心湖底的魔氣一下噴發出來。前魔尊與手下四大副使,傾盡全部心力,才重新将它鎮壓。”季柯道,“只是這不是長久之計。”這也是他想要無上明劍的原因之一,不僅僅是為重振魔界雄風,更是為了清除熔心湖中種種負面怨氣。

因為傳聞那柄劍是天下至陽至純之物。

原來是靠修為硬壓的,根不能除就不算幹淨。逍遙子摸着胡子若有所思。

結果一壺茶見了底,也不見丹陽回來。

便聽外頭風聲一響,逍遙子臉色忽然一變。

“不好!”

季柯見逍遙子倏忽間往外疾去,他不明所以,緊緊跟上,剛至空中,卻見小洞府位置傳來一聲炸響,呼嘯的靈氣如潮水一般撲面而來,這種靈氣不似平時溫和,反而銳利如刀。被千萬把刀割過身體的感覺可不好受。當下就有弟子受不住,一聲慘叫便化成了灰。

逍遙子當機立斷,萬柄長劍形成劍牆,瞬息萬裏,正好攔住一波靈暴。初時驚愕過後,小蓬萊的弟子紛紛護住自身,或結成大陣,而那些未及反應的弟子便無法相救。只不過眨眼之間,樓閣傾塌,山體崩裂,風聲中隐有呼號,像是哀怨的憤怒。

季柯震驚道:“怎麽回事!”

“師父!”

便在這時,靈暴中心忽然飛來一人,墨發白衣,踏劍而來,正是丹陽。他長袖一卷,定睛瞧見這眨眼之間的慘狀,凝目道:“赤焰帶着他徒弟,進了小洞府。”

他原本是放心不下,故而溜達到那裏,誰知無意間撞見赤焰。丹陽原本想跟去,不過沒有來得及,而就在他轉身要走時,忽然一種危機感襲上心頭,丹陽幾乎是瞬間拔劍而起。

逍遙子長眉怒豎:“他簡直糊塗!”

他不必多想也知道,赤焰不顧一切再進小洞府,一定是想借用這三清聚靈陣,替他徒弟聚靈活命。小洞府中每一處都是他三人精心計算過的,一點外力都受不得,為的就是将小洞府中的靈氣扣在一處。方應生自己鑽進這天地牢籠中,不死也傷。可是這大陣好不容易成形,勉強将小洞府暴動的靈氣歸為一處,如今平衡一失,這反彈之力豈非成倍!

只是如今已不是追究的時候,眼見這靈暴肆虐,而山清水秀已一片狼藉。逍遙子目光一厲,左手劍來,右手并指,太華山的劍意瞬時凝成實質,天降大雪,萬裏冰封。這便是一代宗師的天元之力。忽而一聲長嘯,衆人只見一條金色的蛟騰空而起,闊嘴一張,這天地修為倒吸入它口中。它身上鱗甲漸漸龜裂開來,剝落重生。每剝落一層身形便大一分,及至三個吐息後,那蛟已遮天蔽日,龍頭有山頭大小,一尾掃去就能平一座山。

它吐出一口清氣來,如同飓風,将那種沉重的威壓一并吹散。

而丹陽踏步三尺,一身劍意缭繞,靈氣遇他如遇尖芒,反被割得支離破碎。小蓬萊的弟子只覺得周身一輕,頓時冷如寒冬臘月,身邊聚起一柄柄透亮小劍,心中大驚。以氣為劍,随心而至,他身所在即是劍的指,這兩個劍修的實力竟然到如此地步。

可這遠不夠令他們震驚,昨日才削了他們一座山頭的劍修手持靈劍,身若游龍,轉刺挑翻間劍尖凝起寒霜,他一劍剛出萬劍又生,便聽丹陽與逍遙子同嘯一聲,兩人齊力,排山倒海般的劍意将那肆虐的靈氣強行壓回小洞府。

這回有小靈峰的弟子機靈,大喝道:“快結陣。”

一幹靈修調起天地之力,如顧挽之那般巨木綠藤瞬間拔地而起,将那團風暴給裹了個嚴嚴實實,一層又一層,靈氣有如活物在陣中暴動,靈修腦門已滲出汗來。丹陽目光一凝,雙手一并,形成陣心的藤木便覆上一層寒霜,凍在原地,漸漸不動了。

小蓬萊的人這才松了口氣。

逍遙子卻轉頭就道:“快回劍門!”

小洞府如此失控,劍門小聖地怕不得安好。至于丹門,無涯子早在察覺異狀時,便已化作清風歸去。那裏也顧不上逍遙子操心。

丹陽與逍遙子駕劍而去,季柯心中餘悸未消,沉着臉喚來四個手下:“你們三個在這看着,你,馬上回魔界告訴萬副使這裏的情況。”一一交待完畢,便飛身去追。

丹陽與逍遙子一路疾行,還未落地,心中便沉。待至劍門,他二人腳一落地,心中更是大恸。劍門冰霜一片,随處可見被冰封住的弟子。他們或笑或鬧,或行走或打坐。無極廣場上不乏練劍弟子。此刻面目栩栩如生,卻已如同冰雕。

“大師兄!”

便在丹陽心頭空茫之時,他精神一振,擡目望去,原來是元明。元明臉上驚愕神色尚未消退,一見丹陽,心中又喜又痛,再見逍遙子,便要跪下:“師父!你怎麽才回來!”

這一聲長喚,喚得逍遙子心頭大動,立馬扶起元明:“這裏出了何事!”

元明一時情難自禁失控,此刻收拾好心情,便道:“請随我來。”

丹陽與逍遙子二人随他往後山去,一路走去,俱是熟悉的面容。心境強大如丹陽,在看到元心時,卻也不禁停住了腳步。

元心還手持長劍,兩指并于胸前,似要起陣。他目光如寒霜,盯着虛空,身後是一位普通弟子。丹陽手摸上小師弟冰冷的臉,似乎能看到當時情狀。一定是太危急,元心只來得及護住幾個,便連自身也未能幸免。

他定定神,臉色陰沉如風雪欲來。一路往北而去,便另外有人前來接應。

正是元真元武,與其餘一幹弟子。

雪竹林凍了一半,另一半幸存。而元真他們就在那幸存的竹林中面帶焦色讨論着什麽,此刻聽元明道:“師父與大師兄回來了。”臉上一喜,急急相迎。

頓時白花花跪了一片。

“師尊!”

忽逢大變,生死關頭乍逢親近師兄弟,就算是修士向來波瀾不驚,此刻也難免動容。丹陽往外環顧,很快就發現這裏是他平時療傷的地方。那處還有熱氣缭繞,那池溫泉如舊,連帶周圍一片青翠。是以元真他們才在此落腳。

“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元真與逍遙子道,“弟子們如往日一般修習。只是這山中靈氣忽然濃郁起來。我心中奇怪,就化出太華瓊頂看了看,發現後山有人,想是小蓬萊幾個人出來了,便要去迎。”

誰知剛至半路,便見顧挽之與白撷影他們一臉驚色,見他趕來,大叫:“快走!”

幾乎是在須臾之間,太華山靈氣暴漲,元真親眼見到幾位正在吸納打坐的地弟子暴體而亡,而靈氣如冰雪一般襲卷而來。元真道:“因它不知為何被阻滞了一下,我得以喘息,故能攜一衆弟子逃脫。”

後來靈暴又消聲匿跡了。只是劍門就成了如今模樣,顧挽之與白撷影也未能幸免。

丹陽當然知道它為何消聲匿跡,因為三地同源,小蓬萊被壓制後,此地肯定也受影響。不消多想,丹門一定好不到哪裏去。他只抛下一句:“我去看看。”便化光離去,速度快得連逍遙子都趕不上。

“陽兒!”

逍遙子喊不及,氣得跳腳。

元真擔憂道:“我去追他?”

誰能追得上丹陽?逍遙子揪着自己長長的眉毛,環顧一圈,嘆氣道:“此事說來話長,為防有變,你先領其餘弟子上望月峰。”望月峰是渺瀚真人坐化的地方,當年是他鎮壓了這一處靈穴,望月峰得他真力庇護,算是如今一處安生之所。至于丹陽,他用腳想都知道對方此刻去了哪裏。雖心中擔憂,卻不能置一衆弟子于不顧。

丹陽會去哪,他能去哪,此時此刻他只有聖地可去。他一入聖地,便覺冰寒刺骨,原先經顧挽之他們疏導而恢複的青翠早不複存,這裏比外面還要冷。湖水凍成冰泊,草木皆枯,他腳下未停,徑自飛至一處山腰,那裏是陣心。

這回落地,便是厚厚實實的冰,再不如上次一般踩出碎屑。

出乎他意料,這裏連只雪蛤也沒有,竟然還會有人。

陣心所在的石臺邊,一個人負手而站,聞丹陽聲來,微微側身:“你來了。”

丹陽不過一時驚詫,很快就發現了不對之處。“你散靈了?”

“我以為你要說我竟然會活着。”洛沐秋道,畢竟所有人都如活死人,而他在這陣心,卻還能好好說話,豈非令人遭疑。萬想不到丹陽首先關注的竟是這個。

“能活豈非是好事。”丹陽道,“可你此刻就算是活,卻也與孤魂無異。”分靈術,是季柯那邊的功法。萬澹明就是這樣來的,是以不能呆很久,不多時就要回到本體之中。而洛沐秋用此法,丹陽只稍一想,就知道一定是無奈之舉。他的身體大約已被靈氣摧毀。若無本體,他就與普通魂魄一樣,不多時就會消散。

那麽這算什麽活着呢?

到了如今還能關心對方死活,洛沐秋道:“你果然很大方。”

丹陽未理他,徑直走到石臺邊,劍氣還在,只是十分微弱。

想來正是因為尚未完全失控,所以劍門比小蓬萊好一些。洛沐秋就在一旁看着丹陽一舉一動,丹陽卻視他如無物。他當着洛沐秋的面化作一道劍光,融入劍氣之中,劍氣大盛一瞬,卻又将他彈了出來。

被推出來的丹陽倒退了兩步,眉頭蹙了起來。他捂上心口。似乎是有種隔閡,令聖地劍氣推拒他,不能如往日一般相融。丹陽尚在那思考,一旁洛沐秋忽然一笑:“你想知道為什麽?”

丹陽看向他。

洛沐秋平靜道:“因為這個陣心已不夠純粹。它染上了魔氣。”

丹陽眯起眼:“是你。”

“不錯。是我。”洛沐秋點點頭,卻突然苦笑起來,“當然,我也不是自己想死。”他雖是有意之舉,卻不過抱有一絲想法,并未想到什麽後果。聖地靈氣失控時,他與顧挽之白撷影三人還在思考對策,如何從此地出去。

洛沐秋心中對陣心念念不忘,就跑來看,正因此舉,方暫救他一命。聖地雖失控,可有陣心所在之處,卻是整個太華山受影響最小的。靈氣暴漲的瞬間,小聖地的靈氣紛湧進顧挽之他們身體,修為頓時大漲,聖地之門便自動開啓。他二人立馬被呼嘯的靈氣推了出出去。而洛沐秋,卻在這裏,見到了很多他不曾見過的畫面。

天地靈氣本身便有靈,它當初是應人們需求而生,沾了俗世血氣與欲望,因逐漸扭曲方被渺瀚封存此地兩千年,如今它一朝破封,挾卷當年印象呼嘯而來,在那個瞬間,洛沐秋如同走過了歷史長河。

他見到了四界大戰,見到人們為了贏是如何人為創造天然靈穴從中抽取靈氣的,也見到了渺瀚獻祭自身,得來無上明劍。因為洛沐秋已經什麽都知道,所以他也明白丹陽過來是為什麽。他說:“我有許多秘密,你要聽哪個?”

丹陽看了看他,淡淡道:“将死之人,不妨操心自己會去哪。”

洛沐秋哈哈大笑:“你既然不想聽,我便不費心。可死?我還不舍得。”說着,整個人化作黑霧,往外蹿去。他不但看到許多事,更知道怎樣活下去。天對他不薄,洛沐秋心想,你們就去死吧,他正好重整旗鼓。掌握天機的他,一定會是下一任——

可他沒能想完。

明明沒有身軀,他胸口依然透出劍尖。

洛沐秋低頭看去。

“我說過,叛門者,劍門弟子,人人得而誅之。”丹陽淡淡道,手一動,将驚鴻招了回來,連頭也未回。空中,洛沐秋扭出一個奇怪的笑,便被劍上靈氣化成了星光點點。

驚鴻不是死劍,它是生劍。未讓洛沐秋魂飛魄散,便是丹陽最後一點仁心。

丹陽知道洛沐秋口中所謂的秘密,那些于他而言,不過是往事,根本算不得什麽。他又試了一次,仍舊融不進虛劍殘影。這樣他就沒辦法調動自身劍意,去緩和此處。洛沐秋當日扔的那個瓶子,其中的魔氣當真少得可憐,可是魔氣就是魔氣。它融了進去,便如哽在喉,即使只有一絲,劍意陣心,不純粹就是不純粹了。

季柯趕至劍門時,便見此景。

他心頭一震。

收回心神便一路探去,沒走多久,就見到了元心。

“……”

季柯停了停,他走上前,摸了摸元心的臉,很久後才說:“心兒。”只兩個字,其餘卻一句話也未能說出。可他的心卻如石沉大海,被陰沉所籠罩。你放心,他想,你既然叫我一聲二師兄,我絕不會放過害你至此的人。

你受了多少苦,他便要受苦千倍,萬倍。

又一路過去。

季柯看到了摩羅那。他的眼神還透着股茫然,仿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季柯緊了緊拳,忽覺耳側風動,飛身至屋頂,凝神一查探,便往一處去。

正巧見到丹陽從小聖地中出來。

他二人就此遇到,季柯忽然心頭翻湧,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卻見丹陽忽然朝他一笑,說:“季柯。”

“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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