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雪化是因為

“成親?”

季柯仿佛覺得自己耳朵壞了,他震驚道:“現在?”在這個地方,在這種時候。

丹陽嗯了一聲。

季柯愣了愣:“你瘋了嗎?”

“沒有。”丹陽已經走過來,握住季柯的手,想了想,“沖喜?”

“……”

大師兄認真說:“我看他們山下都是這樣的。”特別倒黴的時候成個親,說不定能沖掉黴運。丹陽覺得他現在就挺倒黴的,可能沒有比這更壞的情況了。

這話是不錯。可是——

即便如今狀況如此沉重,好氣之餘季柯竟然覺得好笑。“你——”他扶上額,“丹陽,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如今怕是不合适。你師父不會同意的。”

“他會的。”丹陽道,“你随我來。”

說着他就拉着季柯去望月峰,要見逍遙子。

季柯想說,不,不會的,你師父恐怕會把咱倆的腿給打斷。果然逍遙子十分震驚。

他大怒:“我不允許!”胡子都飛了起來。

季柯想将手抽出來,丹陽卻一握,令他不能掙動分毫,十分坦然卻堅定。

“師父,我已經決定了。”

逍遙子如同一只焦躁的鶴,在地上四處踱步,就差引頸長嘯。他煩躁道:“不許。現在不許。待此間事了,随你們怎麽成,愛怎麽成就怎麽成。”

“師父!”

丹陽看着他,道:“我們談談吧。”說着就看元真,“師弟,你帶季柯和其他人離開。”

元真看向逍遙子,終于得來他首肯。這才率着弟子離開,臨走時,拉走了季柯。

季柯走前,回頭望了一眼,只是風雪迷了他的眼睛,是以看不清雪中人的背影。

元真安頓好惶惶的弟子,方有空回身。見季柯遙遙站在那裏,只往望月峰頂看,可是依現在的視角,是根本看不到什麽的。元真走到季柯身邊,風雪中兩人并肩而立,久久無語。過得會,元真才道:“季師兄來劍門,也有兩個多月了。”

季柯回神:“才兩個月?”他竟覺得許久了。

元真看了看他,忽然說:“大師兄坑你,你生氣嗎?”

“技不如人,有什麽好生氣。”其實氣得要死。季柯卻說,“我與丹陽在一處,你們為何一點也不驚訝。我是個男人,還是個魔頭。”

“魔如何,妖如何,人又如何。不都是天下蒼生。若你心懷不正,師兄一定不會容忍。”這位溫和的三弟子輕輕拉起季柯的手,“大師兄心如明鏡,不染塵埃。他認定的人,一定也是世上最好的。或許對大師兄來說,是好的。世間情愛皆發自內心,我們從不去刻意強求,或是有心阻撓。”

與劍門的人比豁達,恐怕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要輸。季柯從前最不屑滿口說着大義的修士,如果丹陽如此,劍門如此,他恐怕早就拍拍屁股走人。偏偏不是。這裏的人,不算正,不算邪,不論你怎麽對他們,都仿佛打在明鏡上,從中看到自己的嘴臉。

元真這通話,倒叫季柯覺得,一向自認灑脫于世的他,反而拘泥在條框中。

“季師兄想不想知道,為什麽劍門沒有二師兄?”

季柯哦一聲:“我聽外面的人說,許是半路道隕了?所以你們從不提起。”他也沒有上心去問。畢竟二師兄還是小師弟,都不過一個稱呼,于當時的他而言,只是權宜之計。

元真笑道:“世人不知,就會多加猜測。”今日雖至如此境地,他痛心于劍門遭遇,心傷于師弟落難,迷茫于未來處境,但有一點不變,不論如何,總歸是從不放棄希望。就像太華山的雪再冰冷,太陽每天都會從山間爬出來,就算被雲遮住也沒一日落下。

他徐徐道:“師父總說大師兄是天賜麟兒,是上天在他劍途迷茫時賜予他的寶物。他名丹陽,師父希望他如耀陽一般照徹劍門,更願他心如火,免得落于劍修冰冷的性情。”

季柯奇道:“我還以為他是逍遙子在外偷生的。”

元真:“……”

季柯咳了一聲:“你繼續。”

丹陽的出現給逍遙子帶來很多快樂,并不天天抱着劍思考人生的意義和練劍的意義,開始做飯洗衣,把娃娃帶在身邊東奔西走。一代劍修終于有了人氣。

逍遙子在外雲游時,于破廟裏撿了元真,元真比丹陽小一些。逍遙子牽着丹陽進廟時,他正呆呆看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水無形,卻仿佛在天地間連成了線。

丹陽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不顧自己雪白的衣角沾了濺起的泥水。兩個漂亮的娃娃蹲在地上默默對視半晌。小丹陽就朝他一指,對逍遙子說:“師父,我要他當我師弟。”

逍遙子大樂,要知道丹陽從不開口要什麽。他背着劍,走過去問元真,家中有無親屬,元真答無,又問,是否願意和他學劍,元真看了看丹陽,就說好。

逍遙子想了想:“陽兒的名字不是我取的便算了,依門中排行,你該是元字輩。你問什麽答什麽,我便喚你元真吧。”

小丹陽去牽小元真,小元真就乖乖讓他牽了,軟軟地喊了聲:“大師兄。”

丹陽點點頭,白淨的小臉一本正經:“三師弟。”

逍遙子奇道:“怎麽是三師弟?”他什麽時候收過二徒弟了。

丹陽仰頭道:“不行嗎?”

老師父摸了摸下巴,好像沒什麽不行。道家講滿則虧,缺個二字,說不定反而是好事。

元真道:“這麽多年,師弟都跟了一長串,從沒有二師兄。他們倒也乖巧,并不過問。所以你來,或許是冥冥之中有所注定,也不一定。”

季柯心中一動,便見這位三師弟笑眯眯道:“注定給我們當師嫂。”

二師兄是兄,大師兄的媳婦就是長嫂,就算兩者身份兼備,叫起來也不別扭。要是小師弟成了嫂子,那可就怪了。

季柯:“……”呵,該死的他竟然還為此心動了一下。心動個鬼。

不過是開個玩笑,倒是緩和了一下氛。劍門中人從渺瀚真人到底下看門童子,從未有過嫁娶。這滿山喜色,到時一定很熱鬧。元真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道:“可惜了小師弟湊不上這份熱鬧。不然他一定很高興。”

“他會高興的。”

便在這時,一道低卻清朗的聲音卻傳了過來。

兩人回頭。

原來是丹陽。

丹陽徐徐走來,道:“他會高興的。”說着拉過季柯,“到時他若鬧,你多給他買幾條裙子,弄些糖好好哄一哄。再不然,就罰他去練劍。”

這話雖有理,可是在這種情狀下,元真卻聽得有些心碎。他聽不太下去,找了個托辭,勉強笑着離開了。

丹陽這話說的……

季柯看着他,道:“你能救他?”

“能。”

丹陽與他并肩站在懸崖邊,雲霧不遠處是朦胧的殿影樓閣,那裏是劍門。也是他家。他出神地望了會兒,方回過神,道:“我十六成人禮時,便說過,但凡有我在一日,便不叫門下弟子受欺受辱半分。此話牢記心中,從未忘記。”

季柯卻問:“你怎麽救?”他忽然之間想起逍遙子先前在小蓬萊問他的話語,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那時逍遙子就在未雨綢缪,只是沒有想到事情發生地這麽快。季柯略一沉吟,按理說魔氣與靈氣差不多,當年前魔尊與四位副使将魔氣鎮在熔心湖。如今要鎮壓這靈氣,不知道需要幾位高手。

若将這大陸與小蓬萊的宗主全都叫來,不知夠不夠。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僅憑逍遙子與無涯子,必然是無法的。不然逍遙子此刻一定早就沖進聖地。

他在心中謀劃,丹陽卻知季柯心中所想,道:“我與師父談過,如今赤焰不在,找上他與無涯子,再叫上妙法心,與我師門合力。應當能将小聖地的陣心封閉。”

季柯點點頭,卻忽然想到一事:“可是小蓬萊又如何進去。”

丹陽道:“無妨,封了一處,便等于封了另外兩處。它三處本是通的。”

哦?是嗎?丹陽神情真摯,季柯卻總覺得怪怪的。但眼下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可惜在這事上,他出不了半分力。魔界所行功法與聖地靈氣相違,季柯幫不了。

“季柯。”

“嗯?”

丹陽說:“師父答應了。”

季柯愣了下:“你是說——”

“嗯。今晚便是良辰吉日。”丹陽說着,耳朵忽然有些發紅,他難得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他這麽一羞澀,搞得季柯也開始難為情起來。要知道他平時是個樂衷于脫人衣服尤其是脫丹陽衣服的,此刻竟然被帶得不好意思起來!簡直是莫名其妙!

“只是眼下條件有限。沒有聘禮,沒有樂隊,沒有酒水,也沒有喜服。”

“沒事。”季柯拍拍丹陽肩膀,滿臉寫着‘我有錢’三個字,“等往後再熱熱鬧鬧辦一場。這回就先便宜你。”本來明明是他先提的親,竟讓丹陽搶了先,可恨。

丹陽嘴角動了動,似乎是笑。

“好。”

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啊。季柯看着那一衆的嚴肅的劍門弟子時,尚在如此想。

他竟然有一日會成親。

還是在這裏。

這麽匆忙。

可是丹陽與他提出的時候,季柯無法拒絕。

他們的成婚禮,如同劍修的生涯一般,簡單而直接。

山間的風雪是客人,門內弟子是親屬,劍門宗師是長輩。此刻天地作媒,主賓皆在,一揖是漫長劍修時光,二揖是無盡魔界歲月,三拜是餘生風雪共度。三拜過後,禮便成了。

沒有酒,丹陽便以掌力化雪為水,以冰雪為杯,敬給逍遙子。

逍遙子喝罷‘酒水’,沉聲說:“如此,你們就與俗世尋常夫妻一般,要互相敬愛。”

兩人皆應了是。

逍遙子看着他們,面有喜色,又有憂色,喜憂交雜,就不知是什麽顏色。他抹了抹眼睛,取出一塊玉來,掌心一捏,将它分為兩塊,遞給丹陽與季柯,便轉身走了。元真送了他二人一對紅繩,一根系在丹陽手上,一根系在季柯手上。

“同心繩,是靈獸的毛編織的。我聽說,這樣會永結同心。”

季柯摸了摸,忽然想起了三只被遺忘的獸獸。

他将乾坤袋一傾,裏頭竟然聲音也無。

“我在小蓬萊出手時,它們出了不少力,或許損耗大了些在調息。”丹陽道,“你去魔界時,便不要帶了。水猊是福瑞,不适合在那生活。”

“讓它們跟着你好了。”季柯看着手上與丹陽同色的紅繩,不知為何,有些感慨,“真他娘想不到老子有一天竟然會和人成親。”

丹陽看着季柯,忽然湊上來親了親他。

“季柯。”

“我很歡喜你。”

季柯被他的主動抱得有些愕然,而當着衆人的面,心頭蹿起羞赧。

“你怎麽——”

可是他的話未能說完。

丹陽手移到季柯後腦,一使勁,一道清靈之氣便自指間彈出。

“……”

他由着對方靠在他肩上,震愕之間,被迫慢慢閉上了眼睛。

元真有些不忍:“大師兄。”

丹陽攬着人,風吹動他二人衣裳,他卻亘然不動,仿佛矗立在山間的雕像。過得一會,方說:“天亮後你将他帶到山下,會有人接他。”他将季柯手上剛系上的紅繩取下,又替他理了理鬓發,捋平衣裳,看了很久,才把人遞給元真。

“走吧。”

就像之前商量好的一樣。讓他怎麽來的,就怎麽離開。

季柯做了一個很香甜的夢,這個夢有些長,他覺得自己該醒了,又貪戀夢中的溫暖。等他終于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躺在地上。季柯愣了一下,一下跳了起來。他環視了下自己,嗯,穿着沒問題。摸摸臉,臉也沒問題。

嘶,他是被人陰了嗎?

還有這是什麽鬼地方,這麽冷。

季柯負手環視了一周,剛想躍至空中看看,就驚覺自己使不出半分力。他一下沉了臉,想了很久,方找出些眉目。大約記起自己幹了什麽。

魔界長期受小蓬萊壓制,他心中不滿,又因熔心湖中的魔氣翻滾。季柯左思右想,索性趁狼王按捺不住的小心思,借他的力,神魂分體好騙過渭水的法則,溜出魔界。

神魂不完整的人,渭水的法則便分辨不出。可是季柯明明記得他打算的很好,只留下有魔界記憶的一魂命萬澹明好生顧着,怎麽現在他什麽都記得?

眼下這冰天雪地,不知是哪裏。季柯想要出去還得費一番功夫。他仰頭看了看遠處深山,那裏冰雪覆山,一片綠葉也看不着,不禁暗自咒罵了一聲。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喊他:“尊上。”

季柯一看,嘿,說誰誰到。他沖萬澹明招招手:“你來得挺快。”

萬澹明笑道:“看着快,魔界卻也過了好幾日了。走吧,我們回去。”

回去?

季柯道:“蘇爾葉那小子呢?我應該成功讓他陰了吧。”

萬澹明點點頭:“嗯。不過弟兄們已經将他制服,收押在牢中。”

季柯哦一聲。

他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過來的。”

“這裏是太華山。”萬澹明拉着他要走,“我們也找了尊上許久,不知你怎麽來的。”

太華山——

季柯想了想:“劍門好像在這裏。慢些走,我們去将它的無上明劍搶了來。”不然他費盡心思溜出來做什麽,就為了個蘇爾葉?那就十分不劃算。

萬澹明背對着他,聞言頓了頓,再開口時,卻無甚變化,只說:“它——”

話未說完,卻忽覺冰雪消融。空中下起雨來。季柯看着腳下的雪逐漸融化,而暖風拂面,青草漸漸露出頭來,奇道:“這雪竟然會化。”

元真坐在樹間,看着遠方的季柯。他伸手,撈住松針間化掉的雪水,慢慢攥在了手心。

雪化是因為——

有人傷心了。

他悶不作聲,将手捂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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