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鄉下丫頭
“咚”的一聲,有重物滾落的聲音在周嚴果身後響起。
他轉身拿手電一照,就照見自己的助理抱着膝蓋,張大嘴驚魂未定地盯着窗戶。
窗戶在此時打開,探出一個頭,又突然消失。
劉錫明驚恐地爬遠兩三米,寂靜的夜裏,清晰地響着他急促的低喘聲。
“你們在幹嘛?”窗內的燈亮起,那個小小的頭又伸出來,披在肩頭的紅棕色長發随着她的傾身而垂落。
周嚴果把手電筒扔給劉錫明,回頭盯着她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姚思睦豎起一根手指抵到唇邊,壓低聲音說道:“舅舅舅媽睡了,我偷偷進客房洗個澡。”
“……”周嚴果朝窗內看去,跟他的房間格局一樣,兩張單人床上被褥淩亂,目光再移到她身上,才發現她只穿着一件緊身秋衣,衣料緊緊地綁縛住凸起的部位。
“換個房間洗。”他說完轉身大步離開。
姚思睦擡頭看向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劉錫明,擡起手用力地朝他揮了揮,“啪”地關上窗戶。
拉嚴窗簾,姚思睦蹲坐在床上,這才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新郵件提示,點進內容,她的眉頭緊緊皺起。
“你去哪裏了?我很擔心你,看到郵件立刻聯系我,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次吧?君霖。”
她的指尖滑到删除,卻停頓在那裏,沒有按下去,目光又回到那行字上,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屏幕變黑。
她又重新拉開窗簾,望着滿天的繁星和黯淡的銀河,仿佛每顆星星都在開口說話,嗡嗡唔唔的語聲響在耳邊——
睦睦,等你畢業了我就娶你。
我想你,見不到你的日子好煎熬。
我是對她動了心,但我心裏知道,我最愛的人是你。
睦睦,對不起,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等你回國,我們就結婚。
我不會對不起我們七年的感情,你要對我有信心。
睦睦,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們為什麽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
姚思睦捂住耳朵,把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七年感情,她得到的只是無數句對不起。
萬籁俱靜的村莊,雪無聲地下了起來。
姚思睦不喜歡黑夜,可偏偏這裏的冬天黑夜長達十五個小時。
她甩了甩頭,收起手機,正要下床,隔壁響起嘩嘩的水聲。
聽着水聲,她把扯亂的被褥重新鋪好。一牆之隔的手機鈴聲響起,是最普通的默認鈴聲,一聲接一聲,歇了一陣,又重新響起。
水聲終于停了,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喂。”
隔壁的人接起了電話,冷漠無情的語氣,似乎來電的人一直在說話,又或者是已經被他挂斷了,自他接起後,姚思睦就再沒聽到過他說話。
過了許久,姚思睦以為他已經睡着時,他的聲音通過牆壁清晰的傳過來,“我再說一次,你缺錢就發個信息給小劉,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你決定離開那天我就說過,我給你錢直到你找到合适的對象為止。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姚思睦低頭撥了下頭發,無聲地笑了。在這麽個閉塞的小村子,竟然會遇到一個比她還傻的人,被甩了還要養到對方找到下家為止。
既然錢多得燒手,那這房價是不是得再往上漲漲?
她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隔壁響起一陣抖被子的窸窣聲,之後又歸于寧靜。
姚思睦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半晌,那邊卻再沒有動靜。又過了一會兒,隐約有呼吸聲響起。
她瞪着牆壁,這是個什麽人啊?剛接完前任的電話,心情沒受絲毫影響,睡前也不刷會兒手機,想個心事,倒頭就睡?
随着夜越發寂靜,他的呼吸聲透過圓木的縫隙越發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
她的額頭抵着牆,聽着那不高不低的均勻的噪音,胸口那些悶堵的情緒逐漸散去。
周嚴果在鬧鐘鈴聲中醒來時,房間裏漆黑不見五指。
他抄起手機看了眼時間,AM.7:00,拉開窗簾,外面的山和森林籠罩在阒寂無聲的黑暗當中,村莊被雪覆蓋,木屋稀疏地亮起了燈。
開了燈,去衛生間洗漱完畢,他仍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套運動服穿上。
開門的那一剎那,他望着院子裏足以埋過腳踝的厚雪,在門邊來回踟蹰。
他零點睡覺,七點起床跑步的作息似乎要無以為繼了,這令他相當不悅地皺緊了眉頭。
轉身回到溫暖的小屋,坐在床邊出神了半晌,他又穿上大衣,再次走出房間,踩着厚雪來到木栅門前。
“你去哪裏?”身後響起問話。
他回頭,那件軍大衣和粉花花的棉襖又映入眼簾。她雙手提着一桶煤炭,站在草垛旁。
“出去走走。”他簡短地回道,又去推門。
“你這樣出去走會被凍死的。”姚思睦放下桶,跑到木屋前,又回過頭來對他說,“等我一下。”
周嚴果推開栅欄,将手揣到大衣口袋裏,深一腳淺一腳地沿着小路走去。
“等……等一下。”
他充耳不聞,繼續往前走,直到胳膊被拽住。
她小巧的身體擋住他的去路,塞給他一件軍大衣,“穿上這個。”又把一雙髒兮兮的羊皮靴放到他的腳邊,“鞋也要換成這種。”
周嚴果提起軍大衣,一股奇怪的異味鑽進鼻孔。
他嫌棄地搭回她的肩頭,也沒看那雙髒兮兮的羊皮靴,繞過她往前走。
姚思睦抱着大衣和靴子,朝着他削瘦的背影翻了個白眼,“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耍酷是會受懲罰的。”
那個背影停也沒停。
姚思睦氣得踢開木栅門,進去前又停住,思索一秒,她從大衣裏翻出一個口哨,拔腿追到他前面,哨子在他眼前一晃,“這個你要帶着,遇到困難吹三聲。”說着,也沒去看他的臉色,不由分說地把哨子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裏,又踏着雪晃晃扭扭地跑回栅門前。
周嚴果插在口袋裏的手摸到那個哨子,立刻縮回手指,在掌心握緊,完全無視了那個不知道沾着誰的口水的哨子。
走出村子,他頂着嚴寒,也許是藐視寒冷,也許是自虐,他毅然沿河邊行走。
熱帶長大的他開始感受到了寒冷的真正威力。
在寒風中,他身上的衣服穿了跟沒穿一樣,衣料下肌膚的溫度越來越低,直至冷成冰塊,滲進鞋裏的雪融化成水,襪子濕透,十個腳趾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擡眸,天際泛起一抹魚肚白,前方茫茫白雪,綿延到遠處高聳的山脈,足以讓世間最強大的意志屈服。
在雪中停伫片刻,他掉頭往回走。
雪又下了起來,他頭一次看到那麽大片的雪花落在黑色大衣上,頭一次看清雪花的形狀和花紋,可他卻無暇欣賞,簌簌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傾刻便遮住了雙眸,四肢凍得幾乎失去知覺。
他忍受着肢體的疼痛,機械地走回村子,茫然四顧,一模一樣的木屋,一模一樣的道路,一模一樣的屋畔有一棵白桦樹。
刺目的雪白裏,他徹底失去了方向。
他扶着一株光禿禿的白桦樹,濕冷的腳趾凍成了冰,仿佛輕輕一動便會折斷。
插在口袋裏的手指往下觸到口哨,五指僵硬地夾起,被雪覆住的眼眸閃過一抹猶豫,只是短短一秒,他松開手指,哨子落回口袋最深處。
嘴裏呵出一口白霧,他垂頭邁開步子,每走一步,都讓他預感到下一步就會倒下。
可他仍然來到了下一個路口的中央,四野茫茫的一片白色,他筋疲力盡,費力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做夢也沒想到,他也許會死在一次晨起的散步途中。
天一寸一寸的亮了起來,他最後一次擡頭四顧,茫茫的雪白中,點綴着一抹鮮豔的粉色。
他舉起僵硬的手,抹去睫毛上的雪,一模一樣的小木屋,一模一樣的木栅欄,一模一樣的院子和草垛,和一模一樣的屋畔的白桦樹——
所有一模一樣的事物裏,多了一抹特殊的粉紅。
他朝那抹粉紅轉過身,隔着初亮的天光,隔着厚厚的白雪,用他此生最為堅毅的目光朝她望去。
姚思睦端起半盆冷水放在鍋爐旁,一手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往盆裏倒,一手在冷水裏攪拌着試水溫,溫度剛超過手的溫度,便把水壺放回爐邊煨着,端着水盆在木榻前蹲下。
“把腳放進來。”她仰頭對坐在榻邊的周嚴果說道,“水涼了後——”
她忽然怔住,窗戶朦胧的白光從他身後照進來,昏暗的屋內,他蒼白的臉上,一雙黑沉的眼眸緊緊地注視着她。
那雙眼眸閃過的光,帶着她所見過的最為執拗和自負的神氣。
這個人,會從邊境一路走來,會穿着單薄的鞋踏進雪中,會在嚴酷的天氣裏延宕兩個小時,那麽他必然存在着不可戰勝的意志力。
“水涼了怎麽?”低沉的聲音響起,他的目光仍盯着她。
姚思睦倉促低頭避開,站起身說道:“水涼了我再給你換水。”
說完她坐回鍋爐前,拿火鉗掀起鍋蓋,夾起桶裏的煤塊往裏爐膛裏加。
“要換幾次水?”他問。
“直到你的腳恢複正常的血液循環為止。”
“你還懂血液循環?”
姚思睦蓋好爐蓋,臉上帶着一抹驕傲的神色說道:“我上過中專。”
“學什麽的?”
“會計。”
“換一次水收費多少?”
姚思睦把火鉗靠在牆上,轉過頭說:“不收費。”
周嚴果嘲諷的牽起嘴角,“哦?”
姚思睦偏頭翻了個白眼,又撩起垂落的頭發望向他,展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本店只收房費和餐費,價格公道,錢不夠可以給你便宜點。”
給他便宜點?
周嚴果看着那張被爐火映得紅潤的小臉,黑亮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他又一次想到翹鼻窄腮,無拘無束的狐貍。
如果這只狐貍倒提在他手中,且知道自己的皮會一寸一寸的被剮下來,她還能笑得出來麽?
在他想得出神時,她走到了他面前。
“給你換水了。”她彎腰蹲下,雙手握住木盆的邊沿,用了點勁,沒提起來,又加了把勁,木盆紋絲不動。
姚思睦看向那雙在水裏泡得發紅的腳,小腿繃得緊實,牢牢地踩住木盆。
“鄉下丫頭。”
嘲諷的語氣從頭頂落了下來。